方云汉一坐下,就有侍女奉上热茶。他已经整整三天四夜没有碰过水米,闭关的时候不觉得,一出来之后,还真觉得有些渴了,就举杯喝了一口。“方少侠真是年少有为。”诸葛神侯看着方云汉的面相,就知道面前这少年并不是功力深厚而永葆青春,而是真的还未至弱冠之年,不禁感慨了一句,道,“你一入京城,就快刀斩乱麻,激斗六分半堂,使得京城双雄之一雷损丧命,做下了震动天下的大事,堪称人中之龙了。”“诸葛先生过奖了。”方云汉放下茶杯,神色浅淡,道,“天下之大,京城也不过是一隅之地,我只是在京城里做下了一些事情,怎么比得上神侯府四大名捕游走各方,解救生民于倒悬水火之苦,在整个大宋践行公理。”诸葛神侯抚着胡须,微微摇头说道:“不然。京城虽小,却是整个大宋的命脉所在,这一座城池,就足以视作一方天下。”“是吗?”方云汉不予赞同,道,“我倒是觉得,这京城最多算是一个湖泊,既有龙蛇混杂,也有鱼虾鳖蟹。”诸葛神侯笑道:“你倒是好大的气魄,照你这个比喻的话,老夫大概也就是一只想要静守一地,却不得不随波逐流、混迹于浊水之中的老龟?”“诸葛先生太谦虚了。”方云汉摇摇头,道,“我之所以有鱼虾鳖蟹之比,还是觉得这京城之中太过杂乱。本身一个湖泊里面,生存空间、平日口粮就很有限,几方蛟蛇龙龟又带着各路虾兵蟹将相互争斗,力量全用于内耗,不去向外开拓。”他面色温和,口中却发出一声冷笑,“以至于随便走来一个乞丐,扔下几许饵食,湖中鱼虾都要敬若天神,翘首以盼,各自卖力表演,深恐这乞丐不喜。”诸葛神侯神色一肃,想了一想,道:“纵然是乞丐,终究是万物之灵长,占据大义名分。湖中蛟蛇无论是善是恶,最多施以引导,却是万万不可再提刀直逼,否则失却大义名分,唯恐四方群起而攻之。”“且一湖之乱,千川万流皆有所感,又有虎狼环伺于外。长刀再是锋利,龙行再是神速,不免掀起动乱,恐非一两年可以平息,却殃及多少无辜?”“哈。”方云汉一笑,“那乞丐在岸上,随便扔下一块石头都能掀起轩然大波,千川万流也受其苦,与其成年累月,病入膏肓,步步逼向死亡,何不至之死地而后生?”诸葛神侯只得叹息,正要再劝,却听方云汉接着说道:“但诚如先生所说,若是真有千川万流之剧变,为祸更甚,倒是不妨暂缓酷烈之事。”其实真正的理由是,方云汉自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再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三年,做的事情越多,停留时间越短,如果真是突然掀起了大乱,只怕还没来得及去平息,就要因为时限已到,被迫离开。他既然来了这里,又决心做下一些事情,那至少也要在形势向好的时候离开,岂能留下一片乱摊子。为此,只好稍微敛形藏迹,换一些较为温和的手段。“好!”诸葛神侯赞了一声,复问道,“且不谈那乞丐,只说蛟蛇鱼虾之乱局,你可有拨云见日之策?”“何必拨云见日,倒不妨兴云布雨。”方云汉又喝了口茶,道,“龙龟、毒蛇、恶蛟,生存在同一片水域之中,彼此一举一动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相互牵扯,但若有雷雨忽来,殛灭毒蛇,震慑鱼虾水将,主导大势,再诛除恶蛟,则水中诸物,只剩下一个声音,自然可以向外开拓,活水清碧,水草丰美。”诸葛神侯沉吟许久,道:“若是真能成就这样的局势,岸上的乞丐如何,也就无关紧要了。可是,这一场雷雨,真的能有这么大吗?”“诸葛先生大可拭目以待。”方云汉答了一句之后,奇道,“原来水中的老龙龟也早对岸上的乞丐心有怨愤了吗?”诸葛神侯站起身来,往竹林那边踱了两步,背对着方云汉,也不用那些鱼虾乞丐的比喻,直言提起当今天子的一些事迹。“天子,理当有治理万方,上承天命之贤德。而今上……”“数年前,官家想要修一条直接通往峨眉金顶的大道,劳民伤财,使沿途多少百姓叫苦不迭,可是这路修到了一半,他又因为搭上了一个扬州名妓,把此事彻底抛在脑后,再也不曾过问。”“他还曾经想在黄河修建一座自己的雕像,寓意为,以帝王之气镇压河底蛟龙,抵御洪水,结果,为了这件事淹死了数百个石匠之后,雕了一半的石像被冲走,他也没有只言片语,只顾着热络于江湖方士詹别野,封之为国师。”诸葛神侯身材不算格外高大,但白眉银须的外貌、挺拔的腰背,以及那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历经风霜,百折不挠的气度,就像是一座独自庇护一方风雨的苍峰。可是现在,他面朝竹林,才说了两件事情,就停顿了良久,像有千言万语梗在心间,难以宣之于口,最后只好用一句话概括。“如此种种,大大小小,不胜枚举。”方云汉听着,只是细细的品茶。一旁的铁手听到这里,心中已经略微有些惊讶。诸葛神侯其实是一个很小心的人,像他这样,朝中正道一派硕果仅存的高位者,自然要懂得小心的保护自己,以免天下贫苦困顿之辈,失了最后一条上达天听的渠道,少了最后一个有左右朝野之势的正派。所以平时像是这种几乎可以被冠上诽谤天子罪名的话,他是绝不会说的,至少绝不会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面前说。所谓人心隔肚皮,千人或有两千面,现在这个时代,兄弟夫妻,乃至于父子至亲之间,都有可能互相背叛,信任,实在是一件很难得,也很不敢轻言的事情。然而方云汉和诸葛神侯初见,就交浅言深,竟然也十分自然,顺理成章一般。又少顷,方云汉才道:“先生确实十分不易,尤其是见了这许多之后,还能坚守在朝堂之上,而非如大多心灰意冷、退守江湖、隐迹于山林的正道高手,更显得难能可贵。”诸葛神侯轻叹,转回石桌旁落座,举杯啜了一口清茶,衣袖掩着下半张脸,神色难辨,缓缓说道:“这个世道,不怕卧倒的佛陀,只怕睁眼的阎罗,时局如此,众多正派贤士能激流勇退,已是不易,也无可厚非。”“我不过是格外愚钝一些,才顽固不动,待的更久。从前,我也认为,身在大宋,读书练武之人,都该有忠义之心,过了多年才醒悟,忠义亦有贤愚之分。而论国势,亚圣的尽心章句下篇之中就曾有言……”他放下茶杯,衣袖垂落,面色坦然,这一句话无需分毫掩饰。“民为贵。”此句未完,意犹未尽,弦外之音,不必多言。秋阳经天。方云汉清晨入了神侯府,一直待到日落西山才离开,铁手亲自送出,气氛融洽,看起来相谈甚欢。此地的情况很快通过附近的各方耳目,传到了京城各处大人物的桌案上。也就在这一天,关于六分半堂总堂爆炸的案子,终于盖棺定论,乃是私储火药,管理不善,自食恶果,与人无尤。至于金风细雨楼的人,更是早已经得到方云汉出关的消息,所以等他一回到自己宅邸之中,就见到了杨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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