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刚才说话的时候底气十足,除了本身真有自信之外,其实不乏是为了笑书生创造机会。

    以事实而言,他已经从幕后操弄局势,进可一步登天,退可龙潜深隐的人,变成了必须做选择的谋逆者。

    当下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是直接放弃今天皇宫之中的这场乱局。如果他想走的话,就算是方云汉也拦不下他,而且京城周边还潜藏着多处属于夜叉门的人手,有那些人接应,他完全可以甩掉方云汉。

    选这条路,齐王有几近于十成的把握全身而退,而且夜叉门本来就是隐藏于暗处的势力,他余生之中都可以保证自己不会被找出。

    可是那样一来,他花费三十年,苦心积虑才谋划出来的这一场大事,就要半途而废,重新走到这一步的希望微乎其微。

    为了荣登九五,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哪怕是只能在那个位置上做一天,他也要真真切切的坐上去。

    那就,只能选第二条路。

    杀,或者至少逼退方云汉。

    只要方云汉不在,这皇宫中没人能拦得住齐王,重伤未愈的雷震天也会死,那些大内高手不过土鸡瓦狗,皇帝就算得到了那些东西,也还是要沦为他掌中傀儡。

    那些被他收买的朝中文武,会将没有了雷、曹二人主导的其他官员也轻易蒙蔽。

    所以这一次动手,齐王可以说是背水一战了。

    他这一动,运功太猛,速度太快,身后大红色的斗篷像是伞面一样陡然张开、扬起,又突然在两侧急涌而来的强劲气流中拉得笔直,脚下那根汉白玉桩分崩离析。

    方云汉刚才确实出现了一瞬分心,被齐王近身,但他反应够快,右手铁剑在这个距离不方便挥斩,立刻像是握着一把短杵,用剑柄砸向齐王的肩膀,同时左掌直接打出。

    他这两招全部打中,但是左手却传来一种奇异的反馈。

    就好像有一株生机勃勃的大树,在他力量击实之前,突然枝叶凋落,干枯颓败。

    他所发出去的两股攻击力量,也在这种急速的衰败之中,被包裹着,低落下去,近乎宣泄于虚无。

    夜叉面具之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变得空茫散乱,好像一个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老人,却透露着一种“与死无异,何以令其再伤再死”的玄妙禅意。

    这是病维摩禅功,少林神功之一,号称是只要练到双目无神,齿发皆落之时,再强的外力也无法伤到其身。

    齐王并没有练到齿发脱落的地步,但他三十年来,倚仗这门禅功在众人面前伪装出不会武功的模样,也算是浸淫已久,得其精髓。

    他的躯体用这种近似于枯死的神功妙法承受了方云汉的两处打击,可是他的手掌却焕发出了不见不闻也无法忽视的强大生机。

    每根手指弹动的时候,都好像在厚厚的积雪下被压抑到极点的竹林,忽遇一阵轻风而猛然挺直。

    方云汉肋下中了一指,整个人就被这根纤柔的手指打的飞出去十几米,直接射入了奉天殿中。

    这奉天殿无论深广抑或高度,都仿佛是一座神佛所居的殿堂,而当一个广阔的空间空无一人的时候,就会显出无法掩饰的寂寥。

    如果不是那些富丽堂皇的装饰,有人闯入其中,也许会错以为自己来到了一座深谷。

    方云汉被打入其中的一刹那,也有一种在向着无底深渊坠落的错觉,不过,当他一剑点地,剑尖触及实物的时候,那种空无的错觉就完全被打消。

    借助铁剑略微弯曲的弹力,方云汉转向绕到了一根柱子后面,避开了齐王紧随而来的一波攻势。

    他刚才肋下中招的时候,已经将两股神功内力同运,聚集在被击中的位置,中招之后没有出现外伤,但是内力一时有溃散的迹象,所以才借着这个柱子的掩藏来调理气息。

    齐王在同一个呼吸里追到了柱子的另一边,直接隔着一个柱子向方云汉出手。

    奉天殿里面的柱子都是用楠木为原料,往往一根柱子就是一根楠木主干,有的粗达三人合抱,虽然修建已有多年,但连一丝裂纹也无,坚如铁石,而散发可以避免虫蛀的浅淡香气。

    可当齐王十根手指带着一团团幻影打在柱子上,柱子表面顿时就出现一个个贯穿整个柱体的横向孔洞。

    原本位于这些孔洞位置的木料,变成了一根根细长的木条,从柱子的另一边射出。

    方云汉绕到这根柱子后面的时候,右侧对着柱体,脸部距离柱子甚至都不到半尺,面对这别出心裁的攻击,几乎等于是被数十张劲弩贴着脸射击。

    他口中嘶声吸气,右手的肌肉一松一紧,刹那间觉得那铁剑轻的像是一根羽毛被挥了出来。

    神剑诀,本来就是既要有高猛如泰山的威势,也要能轻若凌风一羽。

    神剑诀的种种精义在方云汉心中一闪而过,早在斩破少林十八罗汉大阵之际,已经运转圆融的剑势,终于尽展。

    这一剑绞断了那数十根木条,一股蓬勃生发的力量在两股内力的纠缠之下,推动着长剑在划圈之后,顺势一斩。

    齐王头皮一麻,身子毫无征兆地拔升了半尺,接着就感觉脚底一烫,鞋底直接被一股灼热的剑气切掉了。

    在他脚下,隐约可见一截剑尖吞吐着尺许长的剑芒,刺穿了整个柱子,从左到右划了过去,把柱子根部切断,但是这一剑太快,柱子的位置并没有变动,在重量的压迫之下,那剑痕细的像是一根头发丝,而柱体仍然挺直。

    方云汉透过刚才齐王打出来的孔洞,发现对方身体拔升,收剑往上一刺,剑气洞穿柱体,直指齐王面门。

    齐王躲避不及,一脚踢在柱子上,但红色斗篷的帽子已经被切开,夜叉面具的额头部位也裂开了一条缝。

    这根柱子根部本来已经被切断,再被他一踢,根部顿时移位,上端也断裂开来,整个柱子倾倒,逼的方云汉收剑。

    而齐王在半空中揽住了这根断裂柱子的上端,落地之后,直接推动着这根直径达到他胸口的大柱子撞向方云汉。

    他这一撞,卡准了方云汉所处的位置,对方无论是向哪一个方向闪避,都会有一部分躯体来不及躲出整个柱子攻击的范围。

    方云汉直视着那一片迅速塞满了他整个视野的柱体横截面,不闪不避,一剑没入其中。

    三尺剑身全部刺入的刹那,方云汉的身体横向腾空而起,以脊椎为中轴线旋转,带动着剑身,像是一个巨大的钻头,贯穿了整根柱子。

    柱体裂成七八份,齐王双手猛然一合,十指的力量汇聚,巧夺天工的一招,竟然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先把自己手中那段开裂的柱体夹碎,双手合拢,夹住了方云汉的剑。

    两人的内力直接让这把劣质的铁剑被烧红,甚至散发出了铁水一样的光芒。

    方云汉双脚落地,看着在双方角力之下纹丝不动的铁剑,双眼的金光一涨一缩,好像在原有的瞳孔深处又多出了一对令人不敢逼视的金瞳。

    他突然笑着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你知道为了完成奉天殿一战的预期,这一路上我放过了几次伤你杀你的机会吗?”

    另一句是,“你知道天下第一的神剑要如何开锋吗?”

    齐王充耳不闻,双手内力加催,意图先毁铁剑,不料方云汉剑身一振,竟然直接齐着齐王双掌边缘把铁剑撅断。

    开裂的夜叉面具映照出了惊人的一幕。

    一只纤浓合度的肉掌,握住了那把烧红了的断剑,从剑柄护手的位置向断裂的尖端一抹。

    已经烧红变软的铁也应该要用锤子才能击打变形,可在这只手掌一抹之下,铁剑模样大变。

    剑身的厚度减少了一半,宽度不变,断裂处延伸一尺,刚好恢复未断之前的长度,而剑身两边被方云汉的手掌生生抹出了刃口。

    这一切也许只发生在十分之一个刹那内。

    方云汉断剑抹剑,剑已开锋。

    几滴混有杂质的铁水从甩动的左手尖端飞出。

    黑色的夜叉面具,映照出了一条狂舞的红光。

    “什么?!”

    嘭!

    象征着夜叉门最高权威的面具四分五裂,裂口平整,齐王的身体猛然后仰腾空,双眼映红,前程往事在脑海中走马观花,满腔雄心壮志不甘,硬是扼杀了喉间的一声叹息,化作铮铮怒啸。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染满鲜血的双手凌空探出,指尖一捺,一生登峰造极的一击出手。

    空气中莫名浮现出了一圈圈的涟漪,仿佛囊括了整座大殿,而正在全部向着他指尖汇聚。

    指天画地,一指头禅!

    方云汉引剑向天,雄视天下无出其右的烈然剑势,直欲冲霄而去。

    那一刻,冲天而起的剑客似乎曳着一层金红色的火焰。

    一剑贯穿了层层波纹的中心,一直向上,向上,向上,

    直到冲破奉天殿!

    千百片琉璃瓦破碎,像是月光下的一道珠玉喷泉,抛撒向空中,奉天殿顶上还扎满了一根根黑色的羽箭。

    方云汉向月长啸一声,吐尽剑势,翻身踩在了破洞的边缘。

    一件破破烂烂、正在燃烧的红色斗篷,缓缓飘落在箭林中。

    奉天殿顶,你死,我活,一如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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