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衣很重,穿久了有一种铁锈混合汗渍的特殊臭味,血本身气味并不重,但跟战场上的种种味道融合,就会形成一种强烈的腥臭味,很难洗干净。

    戚笼感受着空气中凝为实质的血腥味,耳边似乎听到‘叮叮当当’的风铃声,这让沉浸于某种状态下的他精神一清,嘴唇蠕动两下,吐出不知从哪具尸体上喷出的血液,沉默片刻,道:“摸把刀,装也要装的像一点。”

    “您自个儿怎么不拿,不是要装的像一些吗?”

    不是许跃嘴贱,实在是这种环境下不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压抑不住要大喊大叫的冲动。

    那日·喜嘴唇咬的惨白,却立刻翻开尸体,然后握住冰冷的刀柄,抽出,尸体被翻,撞裂的胯部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汤瓶乍破血浆裂,拳出无人刀枪鸣’。

    戚笼有些揣摩出这拳种的精义了,汤瓶乍破,血浆裂;拳出,无人刀枪鸣。

    这汤瓶拳已不再是沿海小城的一门小拳种,而是被改良过的沙场拳术。

    比如杀死第一人时,靠身捶这招后,接的本该是钉心肘,取的是节节贯穿的劲,胸口一肘顿下,破人胸骨;如今却在拳架中增了摇身顶撞的劲力变化,明肘化暗肘,为的就是避开半身甲中最厚实的部分,长刁冷抽,化连招为杀招。

    再比如,通背掌由避正打斜改为搅靠劈重,由关节技变成反关节技,占的就是敌人披甲穿戴笨重的便宜,小范围内借力打力。

    前两者化繁为简,反而杀招尺步拳由一拳变三拳,由生裂五脏六腑改成以快制慢,拳出顶、抖、扎,将枪劲的变化融入其中。

    炼劲是一回事,打法是一回事,看锅下菜需要拳师的眼力和经验,而将打法经验再度融入拳术变化中,便会对拳种有着更深层次的领悟。

    汤瓶拳七个拳把式,戚笼只炼出了四个,反骨剪、靠身锤、通背掌、尺步拳,经过一番搏杀,对于剩下三个,扯拳功、五毒手、披袍献甲各有一层领悟,尤其是五毒手,感觉这个关卡就像是一张纸,随时都有抓破的可能。

    三人顺着坊中的大小巷口往西边钻,通过戚笼强化的耳目提前避开大多数追杀者,偶尔迎面撞上一两位,暗号一对,加上恢复部分精神的许跃,把山南道的黑话套话那么一丢,便就能顺利脱身,再不顺利,戚大善人便只好用拳头超度了。

    “你懂的真多,”路上,那日喜忍不住对许跃刮目相看。

    许跃谦虚道:“哎呀,也不是咱的功劳,牢房里关的三教九流多了去,多看看、多听听也就会了;不过不瞒公子,两个月前地震的那晚上,好似有一颗流星钻入我梦里,自那以后,我精神便出奇的好,什么事都能想的起来,好赖话一经耳朵就能辨出来。”

    “不过这大晚上出动的势力可真多啊,八街巷子、怪蟒帮、城卫司黑甲兵、兴元黥老会、赌坊九大棒、河帮、丐门,公子你刚才看到那一闪而过的黑影了吗?这很可能是本地黑行排名第五的刺客三根指,这外号是指这家伙出手很快,杀人只需脚一根、手一根、针一根。”

    “你这很可能是天赋异禀,出城后可以替我做事,”那日喜此刻倒真的动了招揽的念头,在‘蜘蛛贵族’看来,机缘这种东西,得不到便就买到,许跃算是半个机缘种子,值得投资。

    未等许跃回答,前方的戚笼便伸手,示意小心,空气中多了一丝丝血腥味。

    戚笼明松暗紧,面目平静的步入了黑暗中,脚步声一声、两声、三声,突然就全数消失了,黑暗像墙一般从三面压过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裹住胸腔向内压,戚笼眼角肉筋跳的都快钻出皮肤。

    脖后逆鳞处,一条粗黑筋从皮肤下鼓起,从两条静脉间钻了上去,扎入发中,戚笼眼一清,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点光亮,然后他毫不犹豫一脚蹬了过去。

    ‘啪’的一下,戚笼脚掌穿过一盏纸灯笼,腿风扫灭了笼中烛火,同时这种压迫顿消,后方传来一道咬字清晰、像是踩在节奏里的晴朗嗓音。

    “义气为先诺为重,合心同意寇江湖,赤身六王,戚天王独尊,如此威名赫赫,却甘心洗手隐江湖,成亦是功,退亦是功,妙哉,妙哉。”

    戚笼回头,只见一位晴朗温润的男子做双手抱胸,两手的中指指环上,各套着两口峨眉刺,刺尖顶着二人的脖子大血管上,两人两眼发直,看上去还没回过神来。

    不过这照灯笼的状态看上去并不好,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血口子,才包扎过,血水丝丝从绷带中溢出,同时右肩胛骨上还插着一根铁箭,脸色白的跟纸一样,一点没有前几日登台献唱的饱满圆润,倒是眼波如露水欲滴,有那么点杨贵妃的哀怜。

    “你威胁我?”戚笼平静道。

    “江湖传闻戚天王有个习惯,只宰大户,不伤小民,我照家三代土豪,家资丰厚,这不是怕戚爷您心痒痒,抢的咱连条裤子都不剩吗,咦?这赤身贼的雅号莫非真是这么来的?”

    戚笼不搭理对方,两条劲风滚滚的大长腿虎步腾腾的走着,走的照灯笼变了脸色,果断开口道:“照某没有恶意,只是想跟戚爷做一笔交易。”

    “不好意思,戚某绑了那么多人,还从没被人威胁过,更没有做刀下生意的习惯。”

    “戚爷不顾人死活,难道也不想知道城里有几人知道你的身份——”

    戚笼右脚重重踏地,左脚鞭子一般甩出,踏到对方胸口上。

    “你死后,便就少一个!”

    一声重响,照灯笼这个梨园大家被砸的连滚七八圈,比台上翻的跟头都多,而且翻滚中,肩上的箭支‘啪嗒’一声断掉,箭头入肉更深。

    那日喜和许跃二人如梦初醒,愣愣看着倒地的‘死人’。

    “走吧,”戚笼扫了对方一眼,确认胸口没动静后,表情如一潭静水,没涟漪也没波澜。

    “咦咦呀啊~壮士多为刀下鬼,将军难免阵前亡。”

    ‘死人’突然睁眼,金腔银调嚎出一嗓子,吓的这二人一跳,然后血咳的不要钱似的,艰难的翻开外套,解开一张武戏服模样的木甲,甲面上有一道深深的脚印。

    “老爹真有先见之明,假戏要当真来练,死人要当活人演,演不了,便吃不得这口饭,得挨打,这不就挨揍了么。”

    照灯笼艰难的撑起上半身,惨笑道:“戚爷,现在咱们能谈谈合作了吧。”

    戚笼不答,转头对许跃道:“你上去补一刀。”

    许跃挠挠头,“哦。”

    刽子手请假时,狱卒也是能砍人头的。

    照灯笼面色大变:“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出城的捷径吗?”

    许跃一愣,眼神直往戚笼脸上瞟,见其无话,一咬牙,握紧了刀子就往下剁。

    “等等!”

    得亏许跃手法熟练,来不及止势便转刀口,刀面‘啪’的一下砸在照灯笼闭目等死的脸上,把这张吃饭的家伙砸的白里透红。

    戚笼嘴角微勾,“这他娘的才叫谈判。”

    ……

    “黑山城初建不知多少年,这翻修却是不断,富人府邸重建,道路规划,城池扩建,这排水的各种沟渠自然也得跟上,干沟、支线、涵洞、沟眼,四通八达,便是城主府的人也未必辨的全,这下面也是穷人的老鼠窝,下九流的养身处。”

    “本来这水渠根据高矮地势,污水汇聚,灌入城东西方向的大干沟中,然后流入护城河,最后由护城河泻入白江,这本无话可说,但妙就妙在不知哪一批工匠偷工减料,贪了修河渠的钱,原本该从内水河再转入护城河的水沟子,没走护城河,直接挖了城墙底子,将污水偷摸排入护城河中,这样便省了一大笔修缮费用,被我一搓背的弟兄无意间发现,这便是咱们的出城路。”

    “这可比麻匪翻墙入院的硬把式要安全的多,”照灯笼看着戚笼腰间鼓囊囊的,忍不住戏谑一笑,刚刚那差点被戚笼蹬死的遭遇,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你得先能活着赶到城墙,才能找到你口中的出路,”戚笼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看这阵势,你也未必能活下来。”

    “照小爷,那些人都是杀你的?”许跃讨好道,生怕对方记恨自己那一刀板面。

    “嗨,我哪有这面子,怪蟒帮侯桀、三府皇薛,那才是主要目标,我这只是殃及池鱼的那条鱼而已。”

    “怪蟒帮?”许跃眨眨眼,他不久前才和怪蟒帮的帮众交换过帮派黑话。

    “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下克上,兄弟阋墙反水了呗,”照灯笼撇了戚笼一眼,笑道:“戚大爷应该有经验。”

    “对了,倒也不仅是我,戚天王你的名目,城里至少有三个人知道,指不定就有人想借着这场乱子,把你这个意外因素解决掉。”

    “把刀给我,”戚笼接过双刀,甩了个刀花,在照灯笼略有些紧张的眼神中,笑容灿烂:“照小爷,那你说说,接下来来的人,是杀你,还是来杀我的?”

    话语一落,前方火把‘嘭’的声烧起,接二连三,密密麻麻,蒙面的披甲杀手至少堵住了三个方向。

    为首的一位蒙面,身形高大,手持锯齿大剑,凶狠的眼神盯着四人,双手握剑,躬身,大腿筋肉鼓起,扑杀过来,恰似猛虎食羊。

    背后人潮似火潮。

    照灯笼愕然,嘴里喃喃自语:“这可真真是青丝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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