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啦。

    陈向洵被阿婆撞开时,掌中的黑洞产生的强大吸力,直接剥离掉阿婆的魂魄。

    阿婆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现出森森白骨。她那一头绾起的花白头发掉到地上,骨架被带的一歪,散落了一地。

    在场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陈向洵擦了擦手掌,他发现其他人都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有些惊恐。像这样的问魂术法,直接作用在人的魂魄上。青壮年能经得起,但他没想到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会冲过来。

    洛乾、明霜、杨浦归、马氏……他们看着陈向洵的眼里,似乎都在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对,他是坏人。

    陈向洵一脚踩碎地上的人骨,再次催动右掌的黑洞。尽管他知道连续施术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师父!”

    “住手!”

    洛乾转头就往门口跑,却被陈向洵一掌打飞到墙角。他看到明霜和杨浦归一同奔向这边,陈向洵却已将手掌覆在他的头顶。

    与此同时,陈向洵身边一股冲击将明霜二人震开。

    明霜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痛到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陈向洵施术去伤害洛乾的魂魄。洛乾的五官随之扭曲,却并没有发生之前阿婆的状况。

    “咚”,问魂完毕,洛乾倒在地上。

    一幅清晰的图画浮现在陈向洵脑海中。

    他精疲力竭,看见洛乾抱着脑袋痛不欲生。其实,是因为他刚好把控了一个不致死的度。

    “黄泉灯……原来在这……”

    明霜忽然意识到了陈向洵这个举动的原因。

    “师父,他……他没死吧?”

    明霜傻在了原地,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让洛乾过来的。

    “他不会死,木原真还要他的人呢。”陈向洵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疲惫,扫视一周,黑貂和蛇妖之前被他打回原形锁在铁笼里,董小灵和念念因为取血而仍然在昏迷中。

    “那我们……把他带回江都吧?他这么痛苦,正好,可以弄点药?”

    陈向洵没有去看自己的徒弟。术法结束后,黑洞就会从他掌心隐没。他却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

    得知真相后崩溃的马氏,畏惧他而一言不发的明霜……陈向洵,“带不动,先回江都把消息告诉木原真。”

    那就是云一凡的女儿尚在世上。

    原来蛇老四和吴沂未雨绸缪,使出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黄泉……灯?”那个惊恐不已的青年嘴唇颤抖。

    明霜不知道这个老者会不会对自己出手。更不知道老者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里的摊子,就交给吴持节,吴沂忠诚的狗。杨浦归,你带上那两只妖。”

    他取出一柄吊着玉荷的铜铃,一边摇晃,嘴里喃喃着念起了咒语。

    棺材里传出沉闷的吼声,一道接一道,有节奏地回应着铃声。

    杨浦归见状大喊:“炼尸出来啦!师父,那我们快点走吧,不然半个时辰后它就自爆了。”

    这再明显不过的提醒并没激起陈向洵的怒气。杨浦归提着铁笼小心地跟着陈向洵出去,发现陈向洵一直阴沉着脸。

    他既不希望洛乾赢过自己,又不想他们出事。

    清水村的大火还在烧,却渐渐听不到人声。杨浦归折回自己家,惟一没有起火的地方。

    何知不知为何居然昏倒在他家门口。他把门锁砸了,再把何知扛进屋。

    师父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没有生气。

    离开时,他才听到陈向洵出声:“你以为我要吴持节杀掉他们?其实只不过是让他砸掉道观。”

    听到师父没动杀心,杨浦归暗暗松了口气。“师父,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发财?”

    “去江都找个帮手,杀上苏医门。”

    杨浦归手一抖,火把掉到了地上。

    “这些人,屡屡坏我大事!今天总算让我知道他们躲在哪个地方了。”他并不在意周围的光突然消失,而是拿出兜里的夜明珠给杨浦归。

    又自言自语了起来,“哼,真是:一颗夜明珠,把谁都照的清清楚楚了!大家以后都不用遮遮掩掩,把几十年的仇都结掉!”

    杨浦归经常听自己的师父如此疯言疯语,对此早已见惯不怪。握着手中的夜明珠,把路照清便无大碍。

    “我真是坏透顶!又杀人!我是蠢材,蠢材!”

    狂躁的老头走一步就跺一脚,杨浦归吓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以后不能再伤害别人。听到没!”

    这声大喝,吓得杨浦归挺直了身板。正欲答道好时,这疯老头自己却答了句:“不伤害!尤其不能伤害小孩子!”

    杨浦归小声嘟囔了句幸好,躲在陈向洵背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正惊魂未定,一波又起:

    “你是蠢材!蠢材!失败了那么多废材,结果就炼出个这玩意?蠢材呀……”

    静谧的夜晚四处回荡起这声“蠢材”。杨浦归庆幸自己看不到老头狰狞的脸。

    他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最担心的,仍然是被问过魂的洛乾。

    问魂之术,上可溯刀耕火种的年代。创造之人的重点在于,人的嘴巴会说谎,但是灵魂不会。

    灵魂会真诚地将看过的、身体想要隐瞒的画面呈现给付出巨大代价来问的人。

    此术断传已久,在当代人的见闻中也盖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神秘的事物,对人的吸引程度往往会很大。

    从不认真练功的明霜在偶然听大师兄提及问魂术,就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也知道问魂术失传的原因在于其弊端,损耗自身气血、易引发神志不清,换来的却只是一句真话。

    真话其实可以有许多种方法去问。

    那时,明霜就觉得,问魂术不失传才真是奇怪。

    直到今日真正见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老者简直是个疯子!而他问了什么?

    洛乾去过哪,心底有什么秘密,他都能看见。

    “洛乾!”

    吴持节在有条不紊地拆道观,马氏和醒来后的董小灵正在想方设法安慰失去亲人的念念。

    洛乾?自地下室跑出以后,他的头痛尽管缓解,人却还是懵懵懂懂的状态。魂魄还没恢复过来,人也难得真正清醒。

    “你……”他的记忆被陈向洵翻找过一遍后,无数过往人生里的画面纷至沓来,眼前真实的世界竟逐渐愈发不真切。

    他开始认不出这个面带怒色的男人是谁。

    “你为什么要来!洛乾!现在,他一定知道黄泉灯在哪。他会去重溪镇抢的!”男人眼眶通红,揪住他摔在地上。

    洛乾头脑昏涨不已。

    “你知不知道,师父躲了几十年。你知不知道,三年前,大师兄因为不想暴露苏医门的位置只身范险,好几个月之后  才回家。”

    他怎么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洛乾的记忆陷入混乱,时而身置大街上要饭,时而跟着拥挤的人群前行。高楼大厦,山林小屋,大声质问自己的男人,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现在?

    “吼~”

    一声嚎叫响彻整片混沌,所有画面霎时震成碎片。他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起。

    “爷爷!持节爷爷!”

    听到这道清脆的童音,洛乾瞬间回过神。他看见一个挣脱姐姐们的小女孩将要跳过那道门槛。

    “爷爷——”

    拆道观的炼尸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从容不迫地站在废墟里,闭上了眼睛。

    谁在喊爷爷?他只是个拆墙的炼尸。

    丹田存留的热流冲涌四散,铃声恍然间又在耳边响起。

    “持节爷爷——”

    吴持节,我料得你的家乡三里村未来二十年内会有一场灾祸。与其继续博取功名,不如回乡开设私塾,教化乡野儿女。

    持节兄,我们好歹也是同一姓氏,就不要计较一点酒钱哪。

    这画的是一条蛇,跟一盏灯——天机、天机也,我勘不破。持节兄,你有空,多帮帮村子里那些可怜的孩子。碰到恃强凌弱之事,最好是要多劝劝。

    ……

    炼尸陡然睁开黑漆漆的眼瞳,一个满眼泪花的小女孩被一个冲过来的青年拉了出去。

    “爷爷!过来啊!”

    念念拼命蹬着双腿,想要从洛乾手中挣开,却只能看着持节爷爷一点点远去。

    “念念,他不是持节爷爷,他是炼尸!”

    “半个时辰已到,他要自爆了。”

    念念张着嘴巴干嚎着,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持节爷爷是炼尸。每个人都说阿婆离开了这里,她又不是不认识白骨上的衣服。

    她看见炼尸躯体上的衣服凭空冒出了火苗。

    “大家快后退!”

    她看见炼尸干燥的嘴唇一弯,身体一点点的膨胀。

    砰。

    火光冲天而起。

    ……

    多年之后,念念还能想起当年那一幕。

    明霜和洛乾举出许多许多的例子,说服她爆炸的只是炼尸。真正的吴持节早就进入轮回。

    人真的有轮回么?

    明霜说出了自己的例子,与桃花妖女的羁绊,今生是如何偿还情债。念念终于相信前世今生,开始懂得放下。

    炼尸最后冲她露出的那个微笑,始终激励着她此后的人生。

    直到某一天,一个更重的打击告诉她。

    吴持节的灵魂以另一种禁锢之术附着炼尸。

    爆炸的,是灵魂。

    化为枯骨的阿婆,脆弱的灵魂也随之被吸进那无限黑洞。

    逐渐地,她原谅了许多事情,洛乾除外。

    尽管自始至终,不会放弃她的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

    后来念念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当年的这些哥哥姐姐都到场贺喜。

    也是洛乾除外。

    她的徒弟跟她说,仇人不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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