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天边尚未大亮, 妙音寺就整个活了过来。

    净音睁开眼睛的时候,殿外正有人敲门。

    “师兄?”

    “进来。”净音从蒲团上站起, 边应声,边来到佛龛前,净手拈香而拜。

    一对对的年轻比丘推门而入,在殿中站定。

    净音将清香插入香炉中之后, 才转身过来看向这些师兄弟。

    “各位师兄弟都到了?”他问。

    左侧最前列的比丘稽首一礼, 答话道,“都到齐了。”

    净音点点头,“趁着早课还没有开始,劳烦各位师兄弟再去清点一遍吧。”

    虽然今日有大祭,但作为佛弟子,早课却还是要做的。

    诸比丘也没意外,肃容应得一声, 又对净音一礼, 方才各各散了。

    因诸多杂事其实昨日就已安排妥当, 妙音寺各处又很是严谨, 净音没等得多久,就陆陆续续地有人回来禀报了。

    “净音师兄, 各处帐幔已经到位。”

    “净音师兄, 祭品都已准备妥当。”

    “净音师弟”

    净音一一听了,全无不耐。等各处都在他这里报过一回之后,净音才站起身来, 向诸比丘合掌稽首一礼,“劳烦诸位师兄弟了,如今诸事俱已准备停当,接下来只需静待吉时即可,诸位师兄弟可以回去准备早课了。”

    殿中一众比丘听得净音这话,也都很是松了一口气。

    “是,净音师兄/师弟,我们就先回去了。”

    净音点点头,等到他们尽都散了,他自己往外看了一眼,见天边不过蒙蒙亮,便自回了他自己的禅院去。

    他也只在那里静待一会儿,就听见隔壁净涪那边也传来了动静。

    净音又略等了等,等到净涪推门而出,他才起身,也出了门来。

    净涪正在等着他,见到他出门,先对他笑了笑,道,“师兄才刚回来?”

    “嗯,”净音也笑,“师弟今日做的主祭,我这个辅祭可不就得跟着你么?师弟可莫要嫌我烦啊。”

    是的,没错,这一次的水陆道场,净涪是主祭,净音这个妙音寺佛子则是他的辅祭。

    净涪轻笑出声,“可不敢,若没有师兄,这一日师弟我也是要头疼的。师兄可得多帮忙帮忙才是啊。”

    净音点头,“行吧,谁让我是师兄。”

    师兄弟两人一边这般闲话说笑着,一边向堂那边走。

    他们到得堂的时候,堂里已经坐满了人。

    净涪与净音急走两步,到得各位大和尚面前见了一礼,方才在他们自己惯常的位置上落座。

    早课开始之前,堂中的妙音寺弟子尚有几分雀跃、才好。”

    他们两个,一个是主祭,一个是辅祭之一,都是需要早早过去方丈禅房那边等着的,所以虽然后续还要再有六回钟响,这次的水陆道场才会正式开始,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净音就是这次水陆道场的摄事比丘,这中间的种种流程与时间安排他最清楚不过。这一会儿听得净涪这般说,也是连连点头,与净涪一道去往方丈禅房那边。

    妙音寺的方丈禅房里,清源方丈和清笃大和尚已经在等着了。

    这一回妙音寺的水陆道场设了一个主祭两个辅祭。净涪担了主祭,妙音寺佛子净音担了其中一个辅祭,剩余的那个辅祭,自然就该是妙音寺当代方丈的清源大和尚接下了。

    至于清笃大和尚

    这一回,他是司仪。

    当然,妙音寺这一回水陆道场并不仅仅只有清笃大和尚这一个司仪,他仅仅只是妙音寺准备的十个司仪之一而已。

    而除了清笃大和尚这个司仪之外,其他九位司仪也都是妙音寺诸堂诸阁的首席大和尚,一个不缺一个不多,也是很公平了。

    清笃大和尚见得净涪、净音相携而来,不过一眼,就先看到了净涪的眉心处,望定那隐隐勃发的金色纹路。

    清笃、清源两位大和尚对视了一眼,到底没有询问净涪,而只是笑着道,“来了?先过来坐一坐吧。”

    净涪、净音各各一礼,真就在清源和清笃两位大和尚身侧各寻了个位置。

    但这一回,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吉时到来。

    外间钟楼一遍遍地拉起钟锤,敲出钟声,清源、清笃连带着净涪净音四人却只在蒲团上静坐,一直到第八道钟声传来,他们才又有了动静。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净涪从蒲团上站起,先对分立在他左右的清源方丈和净音点点头,才转身来,去往内室,站在内室那座佛龛之前。

    在他身前的那条供案上,则供奉着迦叶祖师的那一幅画像。

    清源方丈和净音还在他身后站立。

    净涪的时间把控也很是精准,几乎是清源方丈与净音站定的那一刻,禅院外就有两个比丘领着一队沙弥跨过门槛,穿过外间正堂来到内室这里,与净涪、清源、净音等一拜,再对清笃大和尚道,“弟子得令,来请祖师。”

    他们身后的那队沙弥也是齐声唱道,“弟子等得令,来请祖师。”

    清笃大和尚正色回了一礼,转过一众人等,来与净涪、清源、净音三人一礼,放声唱道,“景浩界佛门,禅宗法脉妙音寺上下诸佛弟子,来请祖师!”

    净涪等三人早已转了身回来面对他们这一众人等,此刻受了清笃大和尚的礼,也是尽皆回礼后,转身对着佛龛深深一拜,“景浩界佛门,禅宗法脉妙音寺上下诸佛弟子,来请祖师。”

    如此一拜落下,那原本静静躺在供案支架上,接受妙音寺一众和尚、比丘礼拜的卷轴忽然升起一道金色佛光。

    佛光荡开,瞬间充塞天地,直将这一方空间尽数化作了佛国净土。

    景浩界天冥之处,原本还死死纠缠在景浩界天道法则之中的魔韵被这片佛光一照,须臾又散去了三成。便连那些围堵在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一众大魔,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抹去了一成左右。

    如此损失,实可称恐怖。

    天剑宗内,原本正与天剑宗掌门交接本该被道门剑子所掌的一众诸权柄的左天行不禁停下话头,抬头望向妙音寺的方向。

    果然,他不过一抬头,当即就看见那一片浩荡的佛光汹涌而来,以最堂皇光大、最庄严殊胜的姿态涤荡四方。

    天剑宗掌门连同殿中的许多天剑宗长老一道,齐齐望向那天边,也是半响没有了言语。

    这一刻景浩界世界里彻底静默下来的,绝不仅仅只有天剑宗这一处,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

    道门各方、无边竹海与佛门各方乃至是魔门那混乱至极的地界,也只看着这一片金色佛光失声。

    景浩界世界之外,有侥幸躲过一劫的大魔远远俯视那一片佛光,各自眉关紧锁,惊魂未定。更有大魔受了重创的,一时也不由得咒骂出声。

    “景浩界佛门这又是在搞什么鬼?!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佛光出现?!”

    “不会是佛门中的哪个大和尚突破吧?”

    更有许多魔头聚在一起连连猜测,以消去自己心头的惊惶与震惧。

    “天静寺清恒?不,不对,这不似是净土一脉所能造成的!更像是禅宗一脉”

    “禅宗?莫不是妙音寺净涪?!”

    “他才修行多久?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恐怖的实力?!不可能的!”

    “这样的佛光”有魔头细看了一阵,眉头又皱得更紧了,“好像有阿难的气息”

    “阿难”

    这个名号一出口,这一片所有的魔头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难怎么会出手?”

    阿难是谁?世尊释迦牟尼佛座下得意弟子,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有气息落在景浩界这样的残破小世界里?

    许久之后,有魔头艰难出声,“我仿佛听说阿难似乎很喜欢景浩界妙音寺的那个净涪”

    景浩界世界之外又更安静了许多。

    然而,不论这些围堵在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一众魔头此刻心里都是个什么想法,如此也只能避让这一道佛光,让这佛光浩浩荡荡地涤荡开去,冲刷整个景浩界世界内外。

    而此刻,西天灵山胜境里,这道气息的主人也被惊动,看向这个残破却又生机隐伏的小世界。

    不过阿难尊者也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其实压根没指望妙音寺的这一次水陆道场会给予迦叶尊者什么帮助。

    相对于迦叶尊者的修行境界来说,妙音寺的法统还是太过孱弱,景浩界也太过破败,就算妙音寺的气数乃至景浩界的气数真的全都给了迦叶尊者,也解不了迦叶尊者的困局。

    但即便如此,阿难尊者察觉到景浩界那边的动静,还是投落了目光。

    他不奢望迦叶尊者的情况会立即得到好转,却仍然希望能够从中得到一些反馈,以此来一窥迦叶那边的情况。

    好也罢,坏也罢,总能让他心里有些底。

    事实上,在这一刻,从各处投落目光望定景浩界乃至是妙音寺的,并不仅仅只有阿难尊者这一人,还包括佛国净土中许许多多出身景浩界佛门的金刚、罗汉,包括与净涪有过一面之缘的归真和尚,还包括隐在自家族地里的五色鹿族群。

    这其中,又要以五色鹿族群里的那些五色鹿们心情最为复杂。

    远乌也就罢了,远冬是真的恨得牙痒痒。

    可它什么都做不了,也绝对不能去做些什么,便只得躺在床榻上,一边忍耐自神魂处传来的刺痛,一边暗自咒骂不止。

    可惜,不论外间的众人此刻都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观望着这边的一切,净涪乃至是清源、清笃、净音这一众人等却是全都无暇分神关注这些,他们也全不在意这许多,只专注地望着那一幅缓缓飘升起来的卷轴。

    那卷轴在半空中定定漂浮得一阵,又缓缓地移向净涪。

    随着它的靠近,净涪那眉心印堂处隐伏着的金色纹路也渐渐变得清晰透亮。

    但这种变化,净涪本人却全不知晓,只有识海世界里同样正在观望的心魔身和本尊察觉到了异常。

    本尊与心魔身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谁都没有出声打扰佛身。

    净涪佛身摊开双手,待到那卷轴落在他掌心处后,他才收拢了手指,托住这一幅卷轴。

    不过净涪拿定卷轴之后却不曾放下手,而是就这样高托着卷轴转过身来,抬脚往外走。

    他转过身的那一刻,清源方丈、清笃和净音这一众人等方才看见净涪眉心印堂处那浮现的金色纹路。

    其他人倒还罢了,净音却是不自觉地呼吸一顿。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早先时候净涪的话。

    “大概,会是金婆罗花印痕?”

    现在,他的问题有答案了,真是金婆罗花印痕。

    净音定了定神,才跟随着净涪的步骤,转身也往外走。

    净涪的脚下,是大红的绸布铺开的路,红绸侧旁,先有那两位前来相请的比丘领着一队沙弥开路,再有清笃大和尚作引,才有他与清源方丈、净音这三人前行。

    室内其实还算清净,室外却又要热闹了许多。

    其中又以净涪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为最。

    净涪不过托着迦叶尊者的画像跨过门槛而已,外间早已等候的一众礼仪弟子们当即便敲响了手中法器。

    高低相和的法音顿时响起,远远地传了出去。

    净涪面色不动,仍自托着手中卷轴一步步往外走。不过堪堪走出方丈禅院,外间又有两位比丘领着一队沙弥来请。

    净涪停下脚步,等清笃大和尚与一众比丘、沙弥走过流程再来请他之后,他才微微阖首,算是应过清笃大和尚。

    哪怕清笃大和尚比他资历厚,又是他师长,这一刻,手托着迦叶尊者画像的净涪也不能回礼,必得坦荡荡受了才行。

    因为这个当口,净涪并不仅仅只是他自己,他其实还代表了迦叶尊者。

    清笃大和尚也甚是明了,他对着净涪躬身一拜后,便自转身退到一侧,继续引领净涪这三人前行。

    也就是在净涪抬起脚步往前走的那一刻,他心神一动,目光快速往上一瞟,方才收回,继续往前走。

    也许很多人不曾留心,却也必定有人会注意到的,就是方才,净涪走出方丈禅房地界,沿着净音划定的路线去往妙音寺祖师堂的那会儿,净涪顶上虚空处,有气数自妙音寺各处而来,纠缠凝结成云,罩定净涪这一行人。

    净涪一路踩着红绸往前穿行,就总有气数自各处而来,汇聚在净涪顶上虚空,似是被净涪牵引拖动一样,一路往前移动。

    这些气数初初确实仅仅只是自妙音寺各处而来,但随着净涪的迈进,还有更远、更多的气数被净涪牵扯过来,汇聚到一处。

    到得净涪终于站在妙音寺祖师堂门前的时候,净涪顶上虚空那气数已经凝结成华盖。这华盖很大,大到几乎能遮蔽去一整个大殿;这华盖也很美,无数璎珞缠绕点缀,又有金龙盘旋环绕回护,镇压虚空。

    如此惊人的气势,旁人先不说,此刻正在妙音寺祖师堂内里观礼的恒真僧人都被镇住了。

    他不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程度的气运华盖,事实上,这样程度的气运华盖他见得多了,比这一个华盖再华美再庞大的华盖他也看见过,并不稀罕。但以妙音寺当前的境况,是不可能凝聚出这么一顶华盖来的。

    这华盖里的,必定不仅仅只得妙音寺的气数。

    恒真僧人咬了咬牙,重新去看手托卷轴的净涪。

    不细看也罢,这一细看,却是真让他找到了端倪。

    他陡然抓紧了手边衣袍,竟连精心制作的僧袍都被抓出了许多褶皱。

    清见主持瞥了恒真僧人一眼,又顺着恒真僧人的目光去看净涪,到底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暗自往恒真僧人那边递话道,“祖师?”

    他虽没多说,可单单这一个称呼,便已足够恒真僧人回神并领悟清见主持的意思了。

    恒真僧人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净涪那边转开,但他对上清见主持眼睛的时候,还是禁不住烦躁恼恨。

    “世界之子。”

    到底已经达成了共识,这等程度的情报,恒真僧人不可能压下,还是得跟清见主持说一声。

    清见主持有些不明白,又去细看净涪,还是只看得见他眉心印堂处那几乎已经凝成实质的金婆罗花,再没有其他的发现。

    恒真僧人强压下心底的种种杂念,暗自传音,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世界之子的信息与清见主持细说了一遍。

    清见主持也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祖师的意思是”他暗自传音过去,问道,“净涪还是备受世界眷顾与宠爱的世界之子?”

    “一个完全执掌禅宗法统的世界之子?!”

    真要是这样,那景浩界佛门中,就必定会有禅宗一脉的一席之地。那他们天静寺

    恒真僧人的脸色仍然很难看,但他再看看清见主持,却还是安抚他道,“别担心,世界之子也仅仅只是他一人而已,妙音寺根基薄弱,净涪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揠苗助长的事情。更何况,以他的资质和野心,又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

    清见主持听得这话,脸色才好看了一点。可在同时,他又更坚定了心思。

    “今日这一场水陆道场结束之后,我们就该回去了。祖师,您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不如先回寺里休息一阵吧?”

    与其说请他回天静寺去休息,还不如说是请他回天静寺中再好好商议日后的行事,再让他助他一把,让他真正收拢住天静寺里的各脉力量。

    恒真僧人心知肚明,却没有拒绝。

    “我也很久没有回天静寺了,也确实有些想念天静寺里的藏经阁”

    清见主持听得,脸色和缓了许多,又自与恒真僧人传话道,“天静寺不回拒绝祖师。只是不知道祖师介不介意有人在旁边打扰?”

    他们说话间,净涪那边已经走完了一套流程,真正地站在妙音寺这祖师堂中央。

    也就是净涪等三人站定的这一会儿,这祖师堂内外各处高低起伏的法音尽皆停下。一时之间,整一个妙音寺祖师堂安静得只有堂中油灯噼啪作响的声音。

    净涪立在中央,手上托着那一幅卷轴,眉心一朵金婆罗花凝实清晰。

    堂中所有人尽皆看着他,看着他眉心印堂处。

    但这会儿,其实真正站出来的却不该是净涪。

    净音看了看清源方丈,又看向清笃大和尚。

    净涪也偏了目光过去,望定站在身侧供案旁的清笃大和尚。

    清笃大和尚本正凝视着净涪眉心印堂处的那一朵金婆罗花出神,这一回被这些目光一看,当即回过神来。

    也幸好清笃大和尚确实灵敏,方才那一点小岔子没耽误去多少时间,仪式很顺利地继续下去。

    清笃大和尚出列,先转身对堂中供奉着的诸位祖师拜得一拜,才又转过身来,挺直胸膛,沉声唱起祝祭文。

    “诸位同参,祖师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吾妙音寺一脉,每年”

    清笃大和尚先追溯了一遍妙音寺法脉,述说昔日妙音寺立寺修法的艰辛,再简述了一遍妙音寺的禅宗法理。

    这一篇祭文,听得妙音寺上下弟子眼眶发红,神情激荡,也听得一旁观礼的妙潭寺、妙定寺、妙理寺、妙空寺、妙安寺五寺方丈心潮涌动。

    在天静寺的镇压下,艰难的何止是妙音寺,他们也是一般的砥砺前行。如今听清笃大和尚这一篇追古思今的祝祭文,他们也不免回想起了最初。

    就连一旁的清见、净栋这些天静寺的佛修,也不免为之触动。

    当然,也仅仅只是触动而已。法脉传承之争,实在由不得他们轻忽。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各位亲们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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