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小松丘,月光如水。

    松涛阵阵,虫鸣啾啾。

    远处的瀍河安静地流淌着,在月光下闪动着微弱的波光。

    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了,有些激动,也有些迟疑,走几步,就会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一下。

    他就是郭羊。

    一进入小松林,就看见日间那位卖炭老者已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师……父。”郭羊怯怯地说道,向前几步,双膝跪倒。

    那老者缓缓转身,看着跪拜在地的郭羊,笑道:“还真敢来啊。”

    “师父,徒儿拜见师父。”郭羊叩首说道。

    “起来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开始。”老者温和地说道。

    郭羊叩了一首,站起来,退后一步,双膝跪倒,再叩一首,方才起身,垂首而立。

    郭羊行的是商人的拜师之礼。

    那老者眼见郭羊以商礼拜师,不由得有些痴了,站在那里,沉默良久。

    “郭羊,为师只传你一门功法。说起来,你与此功法还颇有渊源,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这门功法。”

    老者站直了身形,自有一番无形的气势。

    “这门功法,只有三招:握刀,拔刀,入鞘。”老者沉声说道。

    说着话,老者从身上取出一把刀,却极短,不足半尺。

    他左手握住刀鞘,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方缓缓吐出。同时,右手伸出,稳稳地握住了刀柄。

    随着深吸一口气,老者缓缓拔出了刀。

    刀身雪白,如一泓清泉。

    一股森严杀气蓬勃而出,郭羊只觉得胸口被重重地压着,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随着老者吐出一口气,刀入鞘了,不徐不疾,稳定而干净。

    随着短刀入鞘,那股重压之感如潮水般向老者退去。

    再看那老者,却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郭羊突然想到,那个将军实际上也是如此使刀的。

    握刀,拔刀,顺势砍断一柄青铜剑,割断那商遗顽民的喉咙,入鞘。

    只不过,与眼前这位老者相比较,那人似乎还不够稳定,不够慢,也不够快。

    老者看着郭羊,说道:“记下了?”

    郭羊躬身抱拳,道:“记下了。不过……”

    老者摆了摆手,打断了郭羊的话,笑道:“先不要问。等你将这三个动作练熟了,有所体味了,再问也不迟。”

    言毕,老者竟转身走到一棵大松树下,盘膝而坐,开始闭目养神。

    郭羊见状,也不再言语,取出自己打造的那把刀子,开始练习起来。

    深吸一口气。

    缓缓吐出,握刀。

    深吸,拔刀。

    吐气,入鞘。

    ……

    一年过去了,郭羊每夜子时便去小松丘练刀,风雨无阻。

    这一年里,老者每次都是闭目养神,对郭羊的刀法不曾有一句指点。

    但郭羊自己清楚,这一年里,他的刀法进展如何。

    他对刀的理解,对呼吸和力量的控制,是最大的收获。

    郭羊的手,开始变得稳定而有力。

    另外,还有一个变化,则令郭羊有些不解。那就是他的体质竟在这简单而枯燥的练习中,发生了悄然变化。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小腹处有一团清凉气息,循着一些固定的路线,滋润着他的身体。

    尤其是拔刀的那一瞬间,若有意引导那缕清凉气息顺着手臂注入刀身,原本雪白的刀身上,会有一丝白芒倏忽一闪。

    握刀,拔刀,入鞘。

    只有三招,郭羊却越练越觉得妙用无穷。

    因为简单,所以,留给了他巨大的空间。

    郭羊甚至觉得,其实,这只是一个方法,师父教会自己的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力量,以及情绪等。

    这种想法,在他打造铜器时得到了印证。

    他渐渐地能够跟上郭铜匠的节奏了。甚至都不用说话,郭铜匠的小锤在砧子上轻轻一击,郭羊便知道下一锤该打到什么地方,使多少力,收回多少力。

    随着刀法的精进,他的身体轻捷了,即便是穿过遍地落叶的树林,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郭羊觉得,自己像一只猫,或者狐狸。

    ……

    “师父,这门功法叫什么?”有一天,郭羊突然开口问道。

    “易。”老者缓缓睁开眼睛,说道。

    “易?”郭羊有些发愣。

    “古时,有天书一卷,横空出世。夏人参悟,得《连山》,我商人参悟,得《归藏》,周人参悟,得《周易》。”

    老者看了郭羊一眼,继续说道:“夏人崇尚天神之力,我商人崇尚鬼巫之术,周人崇尚天道循环。总体而言,周人还是略高一筹。”

    郭羊身为没落贵族子弟,还是有些见识的,听得师父如此说,便开口相询:“《连山》、《归藏》和《周易》,乃是卜筮之法,又如何成了功法?”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痴儿!既为卜筮之法,便须法天象地。我教你的是法门,不是功夫。”

    郭羊心中一动,隐约间似有所悟,却一时说不清。

    “法天象地……法门……功夫……”郭羊站在那里,有些失神。

    老者看着郭羊变幻不定的神情,淡然问道:“天地可作鞘,你身可为刀?”

    郭羊垂首,放松。

    夜色粘稠,无边无际,恰如刀鞘。

    郭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握刀。

    深吸,拔刀。

    随着郭羊拔刀的动作,一股森严之气骤然爆发。

    雪白的刀子上,一丝白芒若隐若现,吞吐不已。

    凌厉杀气席卷而出!

    吐气,入鞘。

    松林中,虫鸣之声戛然而止。

    就连那几点微弱星光,也似乎停顿了一下。

    起风了。

    所有的风都吹向郭羊。

    一种未知的物质涌入他的身体,顷刻间,便化为一股清流,瞬息之间,流转全身。

    “这就是易?”

    郭羊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惊喜地问道。

    “不是。”老者淡然说道。

    “师父,弟子鲁钝。”郭羊有些惭愧地说道。

    老者看了一眼郭羊,道:“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我当年悟到你这一层时,已经三十岁了。你只需记住,易是法则,而不是具象。”

    “谢师父!”郭羊单膝跪拜。

    “我传你运气使刀之法,非为其他,主要是让你今后有所依仗,即便亡命天涯,亦可自保。你可要记住了,不得参与商周之争,不得为人所利用。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保是第一要义。”

    “我商人先祖,流通天下,贸易立国,此为大商国运之根。至于后世子孙,不争不肖,安享奢靡,大兴鬼巫之术,武力征伐,以祈社稷长存。此为舍本而逐末。所谓气运,大概如此吧。”

    老者高大身形有些佝偻,言辞之间,满是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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