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新任知府令于年前腊月二十三到了松江府。

    考虑到此时动身,也要年后才能回到永平府,孝煜便接受了孝娴的邀请,在松江府过年。初五刚过便启程,二月中旬时回到了永平府。

    离开时还是炎炎夏日,归来已是春寒料峭,枯枝萌芽时。

    简要向父王回禀了松江府概况并受了父王一番夸赞后,孝煜回到了南院。

    刚落座,樱子便端着托盘进来,兰姨将盘中的补汤端到跟前,嘱咐道:“人参汤,去疲累的。快趁热喝了。”

    孝煜笑着接过,“谢谢兰姨。”

    “我倒没怎么管,都是樱子盯着的。”

    孝煜歪头看着樱子,“那也谢谢樱子。”

    樱子娇羞,轻声道:“公子觉得如何?”

    孝煜尝了口,入口挺淡,可下肚后顿觉暖和起来,一直紧绷的身子也跟着放松下来。“好喝。”

    “那日后给您常做。”

    “好啊。”

    韩夫人默然看着他们。樱子的心思她看的清楚,可惜了……日后孝煜若有意,她可以做个偏室,眼下最紧要的,是孝煜的婚事。

    因孝娴那件事,王妃这几个月对她热情了许多,并为孝煜的婚事积极地张罗着。先前还尚可借着孝煜不在她不好做主回绝,眼下孝煜回来了,这事总该有个了结。为免孝煜回头被问措手不及,韩夫人提前跟他提起了婚事。

    这事早在去年由宁州回来后就该解决,后来外出松江府就耽搁了下来,如今再提,孝煜倒未觉得唐突。也幸得这期间有闲暇,让他好好想了想他跟阿沅的可能。

    庐阳郡主家的二小姐是王爷相中的,韩夫人心中自是不喜。若她知此次结亲并未有利益牵扯其中,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安西王是打心里喜欢韩夫人的,孝煜出生时他是真高兴。王妃一日无意间提及庐阳郡主家的二小姐在选亲,王爷便让王妃上上心,看能不能搓成孝煜的婚事。庐阳郡主府的家风学养在永平府是出了名的好,府内未出阁的几位小姐性情各异,才学品貌,娴雅温恭都是拔尖的,求亲者向来不绝。安西王府的亲,旁人自是求之不得,王妃没费什么力就弄清了对方的意愿,遂禀了王爷。王爷又让她去问问韩夫人的意思。已婚已嫁的几个子女的婚事皆是王爷自个儿做主,唯独孝煜这次,却要问问韩夫人,王妃心中多少有些不悦。不悦归不悦,可念着孝煜救孝娴的恩情,王妃便没过多计较。前去问话,韩夫人却还是如前所说,希望问问孝煜的意思。

    “王妃那边还在等回话,你怎么想的?”

    “可否缓几日?”

    韩夫人看着他,猜他可能要想想。“也好。只是别太久。这事王妃那边已经问了有十来日,拖久了不好。”

    “不会很久的,就这几日。”

    孝煜眼神坚定,韩夫人便没再说什么。母子俩又说了会儿话,各自歇去。

    这日早间,阿沅用完早膳出了前厅,在回房的路上曼泽悄默声地来到跟前,往她怀中塞了封信,转身便背着书包跑了。惊疑之下瞥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中喜悦,火速奔回房中查看。

    孝煜约她明日在荣昌伯爵府见面。

    明日婉琪出阁,她要随母亲去荣昌伯爵府。他定是受绍卿所邀,也会前去。

    去年孝煜从宁州回来后,阿沅没见到他,只收到封信,告知她有急事要出永平府,等事情办妥后定来见她。岂料两个月后又收到他另一封信,说松江府形势复杂,估计要待到年底才能回来。他在信中虽未言明,但字里行间是希望自己能等等他的。阿沅心中不确定,行动上却实力闪避着母亲和姑母的各种说亲事宜。看着手中的信,阿沅心中叹道,“要是再晚些,我可就要招架不住了。”

    婉琪嫁的是蓟州知州的次孙,嫁的比婉儿近。听说是荣昌伯的意思,让婉琪嫁的近些,日后方便照应。这跟嫁在了永平府没差。想起远在缅州的婉儿,阿沅不禁伤感起来。自前年来过一封信后,婉儿再没信来,阿沅也不知道她现今如何。私下问过婉琪和绍卿,也说没有信来。年前缅州州府沈知同来永平府办事,绍卿借机询问,终究是知州家事,那位沈知同也不甚清楚,只说“没听说知州大人家出什么事,应是都好吧”,绍卿便以此安慰自己,亦安慰兄嫂。

    趁着母亲和姑母说话,阿沅溜到了绍卿院子里。见阿沅来,绍卿拽着孝翊出去。孝翊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看孝煜,看看阿沅,嘴里一边念叨着“干嘛呀?干嘛拉我出去啊?”,一边不断叫绍卿别拽他。

    那年孝煜与阿沅在晏子坞约见,孝煜搀扶着醉酒的阿沅的身影绍卿有看到。再回想那之前在芜柳居提到阿沅时,孝煜神情的变化。阿沅曾跟叔父送货到过宁州的事他也早就知道。后来孝煜从宁州回来,再在芜柳居那次,他也有试探过,心中早已明了八九。遂孝煜昨日说今日借他的地方一用时,他欣然应允。这世间多一对佳偶总比多一对怨偶来的令人欣慰。自己已然无望,便更希望孝煜能得偿所愿。

    屋内静默了好一阵,一旁炉子上水壶里的水开了,热气顶的壶盖嗞嗞地响。阿沅被孝煜盯得很不自在,身子也似被绑缚般不敢动,小腿发麻到痉挛才轻轻动了动,小声微颤地问道:“你昨日来信,说有话说……是什么呀?”

    孝煜还是不语,阿沅有点急,“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孝煜上前几步,伸手将阿沅抚在脸上的手拿下来握在手中,低头看着阿沅的眼睛道:“我在确认一件事情。”

    骤然如此亲近,阿沅无措极了,觉着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什么?”

    因挨得过近,阿沅的眼白和瞳仁都看的格外清楚,孝煜在那瞳仁里看到了自己。来之前尽管已经想得很清楚,可临了还是想再确认一下。这个决定不仅关乎自己,更关乎阿沅,他不希望将来后悔,更不希望阿沅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阿沅被这句话惊得不轻,差点噎到。

    阿沅有想过孝煜可能有这方面的话想跟自己说,可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就说成亲,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孝煜轻轻捏了捏阿沅的手背,阿沅吃痛回神,不敢看孝煜的眼睛,低着头来回找,渴望找到个安放自己眼睛的地方,可是,无处安放。

    孝煜将右手放在阿沅的后颈,稍一用力,阿沅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他。阿沅的面颊和耳垂染上了大片绯霞,使得原本就黑亮的眼睛更加闪耀,朱唇轻吐……身体里有股冲动欲向前,可理智告诉他,不可。待心里那股冲动渐渐淡下去后,孝煜轻语道:“不用现在回答。但也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等不了太久。”

    阿沅看到孝煜眼中的坚定。他说话时吹到她脸上的热气带着渴望,一点一点像暑热袭来,渗入她脸上每一寸肌肤,旋即渗入全身,整个身子都跟着烫起来。

    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睛,阿沅坚定道:“我知道。”

    回府的路上,孝翊像研究棋局似地看着孝煜,孝煜被他看得很是不自在,嘱咐道:“回去后不许跟母亲提今日的事。”

    “条件呢?”

    “你要的答案,几日后便有。”

    “成交。”

    三日后,孝煜收到阿沅的答复。一只翘着前腿的乌龟慵懒地卧在水缸中央。

    他们曾经在信中互比过,阿沅是那只龟,孝煜是载着那只龟的水缸。“一生一世这样也不错呀。”“那就一生一世。”

    孝煜看了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平静下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母亲。

    “何曼均?她父亲可是那位书画大家何如意?”

    “正是。”

    “那就没错了。”见孝煜面有不解,韩夫人解释道:“去年,孝娴跟这位何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印象极好,想给你说亲来着。可那时你远在宁州,一切未知,便不了了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碰上了。”

    孝煜抿唇赧笑,双颊有微淡的红晕。“阿沅性子活泛,极易相处,孝娴姐姐对她印象好是自然的。”

    韩夫人的眉眼比刚才要舒展些,孝煜很少看到母亲笑,此刻这般喜悦更是从未见过。念及是因自己的事让母亲如此高兴,孝煜更是开心。

    “能跟自己心仪的人在一起,是难得的幸事。这世间,错过的人太多了,你要珍惜。莫要辜负了这缘分。”

    韩夫人说着说着声音里带出些许伤感,孝煜知道母亲大概是深有所感才会如此,遂回道:“儿子明白。定会好好珍惜。”

    “这事还需禀告王爷,由王妃出面来张罗。晚上无事的话不要外出,在院里呆着。”

    韩夫人已经在王爷的书房外等了近一个时辰。在朱越的记忆里,韩夫人从未主动找过王爷,今日不仅主动来找,等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退意,看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见王爷不可。朱越几次建言进去通报,韩夫人都说不用,等王爷谈完事再说。朱越便只好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近亥时,书房的门开了,韩夫人侧过身,背对着书房。朱越过来请,“夫人,王爷请您进去。”韩夫人这才转身朝书房走去。

    听到朱越说韩夫人已在书房外等了近一个时辰时,安西王有瞬间的恍惚,以为听错了。确定是真的后心头竟有点紧张,不禁笑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当韩夫人迈进书房,他心里紧张,喜悦,面上却故作镇定。待韩夫人落座,他也坐下后,问道:“听朱越说你在外面等了很久,可是有要紧事?”

    “有件事需要跟王爷商量。”

    “何事?”

    “孝煜的婚事。”

    自进屋来,韩夫人就一直未正眼看王爷,唯说到“孝煜的婚事”才正眼看了王爷一眼。安西王轻抿唇角,为韩夫人刚才那一眼心生荡漾。安西王有种感觉,孝煜的婚事怕是要脱离自己的安排了,如若不然,韩夫人当不会出现在此。“孝煜看中了哪家的小姐?”

    早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可这样被猜中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少有些不快,不过这样也省了她开口,算是扯平了。

    “翰林院修撰何如意家的长女,何曼均。”

    安西王眯了眯眼,“皇帝的前侍读何如意?那个书画大家何如意?”

    “是。”

    韩夫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屋内好一阵沉默后,王爷道:“你怎么看?”

    韩夫人再次看了王爷一眼,一如先前那样不疾不徐,“这位何小姐我尚未见过。只听孝娴和孝煜提起过,听着是个性情疏朗的女子。”

    “孝娴?孝娴见过此女。”

    “是。”

    “能让孝娴挂在嘴边的女子,想来定是不差的。……孝煜年纪也不小了,何家那边若没问题,就尽早定下来吧。”

    如此顺利便谈妥了,这倒是出乎韩夫人的意料。来之前心里打了诸多腹稿,结果一个都未用到。她微抬眉眼,欲言又止。王爷知她心思,道:“明日我会知会王妃一声,让她备礼安排人去何府提亲。”

    韩夫人低头躬身道:“麻烦王爷和王妃了。”

    生疏。明明是来求他的,却始终不肯低头,甚至连平视都吝于给他,只当他做外人。可又能怎样,心里有怨是真的,不忍责她亦是真的。“若云,孝煜也是我的孩子,何来麻烦?”

    韩夫人稍顿后,起身俯礼道:“夜深了,不打搅王爷休息了。”

    韩夫人行完礼转身就走。王爷望着她的背喊道:“若云……”韩夫人停下,等着王爷后面的话,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王爷道:“夜深露重,小心点,别着凉了。”“谢王爷关心。”

    刚才屋内的谈话朱越在门外听得清楚,王爷究竟是出于不忍回绝韩夫人还是真觉得这门亲事无碍,他尚不确定,遂问道:“王爷,这门亲确定要结?”

    安西王手捻着下巴上并不算长的胡子思索着。“何如意如今只是个四品小文官,与朝中诸人亦无交际,素日里只穿梭于府中和翰林院文库,想来倒是比庐阳郡主家还要省心些。”

    “现在看着是这样,但这位何大人毕竟在御前侍奉过,就担心日后……会不会再有什么牵扯……三公子又是个重情义之人……”

    “何家是外来客,在永平府并无根基,姻亲上亦无动摇宫墙之力,这一点最是难得。他们若能安守己道,一世平安亦非不可。”

    真的能如此当然最好。只是……朱越心中并不是很相信。这么多年,看了很多人,很多事,能如愿尚且要经历千难万阻,更何况本就潜在着风险的人和事。

    跟父亲母亲摊牌前,阿沅先跟祖母透了底。事关阿沅终身大事,祖母嘴上应着会说服父亲母亲,心里却到底还是不定。

    晚间,阿贵悄悄将老爷和夫人请至祖母屋内。

    “安西王府?”母亲显然被这消息惊得不轻,同时觉着受了欺骗。这么久了,她竟然丝毫未有察觉,整日里还为阿沅的婚事操心不已。

    母亲怨怼地看着阿沅,阿沅自知理亏,只顾咧嘴傻笑。

    “安西王府那边同意这门亲事吗?别我们剃头挑子一头热,回头落个攀高枝的名声怎么办。”母亲怨归怨,可该问的却一个不落地问。

    “听阿沅的意思,八九不离十。今儿找你们来,就是提前告知你们有这么回事,以防王府那边来了人,你们还蒙在鼓里。”祖母替阿沅解围道。

    “她都把我们蒙在鼓里这么久了,我忙进忙出的忙她的事,她竟一点不体谅我的辛苦……”母亲说着说着委屈难过起来。祖母安慰道:“她没先斩后奏你就烧高香吧。我们阿沅还是知道分寸的。”

    母亲被祖母这句话震得一时竟不敢出声。以阿沅的性子,做出“先斩后奏”的事来并非不可能,想来,现下可不就万幸吗。

    父亲一直静坐未语,此时道:“王公贵胄的府邸,外人看着华贵无比,内里难免为是非之地。难进亦难出,你可知?”

    王公贵胄府邸里的生活究竟什么样,阿沅自是没有体验过。借着孝翊的口多少虽有耳闻,读过听过的野史、正史、话本、评书,也知道侯门是非多,可她只想跟孝煜在一起,并不想参与任何争权夺利之事。

    “我知道。女儿只想嫁一个自己想嫁之人。从前不确定此生能否遇见这样一个人,如今遇到了,便不想放弃。比起将来有可能要面对的是非,女儿更怕不能与他相守。还望父亲成全。”

    阿沅跪伏于地,行大礼。

    不久的将来,永平府必有大变,安西王府必然是这大变的漩涡之一,结局未可知啊。何如意多想跟阿沅说说心中的担忧,可那些担忧不能出口,亦不太容易说的清楚。心里不愿阿沅踏入那是非之地,却也清楚,儿女自有儿女福,此生若真有劫难要度,怎么躲亦是躲不掉的,做父母的哪能看顾一辈子。

    “若你心意已决,那好吧。只是要记住,不负此生,勿求圆满。”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谢父亲成全。”

    阿沅看着母亲,母亲强忍着泪水欲言又止,阿沅顿时泪如雨下,向母亲行礼,“谢母亲成全。”转而又向祖母行礼,“谢祖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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