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外,承天门大街,五十骑龙马骑军兄弟无声无息伫立在皇城根儿下。一辆乌棚马车停在队伍中间,阿九坐在马车前面翘首望承天门方向。

    陈醉与宁怀古并肩步出。

    “户部是不要指望了。”宁怀古仰头看一眼晦暗的天空,雪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晴天。他难掩忧色,道“南边的粮食本就歉收,偏赶上水路结冰不化,漕运的粮食运不过来,现在市面上的粮食已经涨了两成,炼锋号上那些粮食最多能支应数日,这个春荒怕是难过啊。”

    “京城内外周边的种粮大户应该不少吧。”陈醉并不很在意,道“想办法把他们的存粮挤到市场上,而后我再下一道命令给承天府,非常时期,凡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者必刑之,情节严重可判斩刑。”

    “这个”宁怀古犹豫了一下,道“卫公,此举好像不太妥当。”

    陈醉晓得他的顾虑,大约是认为自己的步子迈的太快,此举过于激进,恐怕会引发贵族大户们的强烈反弹。小醉哥嘴上说着可以从长计议,心中却暗自思忖,老子没鼓噪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开仓放粮就已经很客气了。

    疯狂就像引人入胜的深渊,有时候需要做的不过是轻轻一推。

    千万人口的炎都,一旦粮食供应不足,就会出现近千万瘪着肚皮的饥民,只需稍作引导便会形成一股恐怖的力量。

    陈醉现在最迫切要做的是收拾天地堂,逼着魏无极出手犯错误。

    粮食的问题是所有人的大问题,武威王府那些人死抱着户部,攥死了钱粮袋子,以战争吃紧的名义,只优先专供西北两路边军的军粮,这么干下去,早晚会出事儿。民以食为天,一旦饿了肚子,天也就塌了。正应了那句话,什么信仰都是吃饱了撑的之后才有的。到那时再出手收拾残局才是最佳的选择。

    炼锋城那边数千万斤粮食已经在路上。计算时日,如果路上不出纰漏,大约不用一个月就能到炎都。那是陈醉为赵致准备的民心粮。现在并不需要急于亮出这张底牌。

    “既然要鼎力革新,就不可能不得罪人。”陈醉道“宁大人放宽心,陈某晓得轻重也不怕得罪人。”

    “老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你我生死是小,咱们所谋的革新事业是大呀。”宁怀古动容劝道“卫公还需保住有为之身才能继续为这天下谋万世无人能为之事。”

    “先生安心,陈某自有自保之道。”陈醉道“陛下在深宫大内有莫公公忠心服侍,自可保无虞,倒是宁先生的安危让我十分担心。”

    宁怀古笑道“承蒙卫公挂念,老夫这把老骨头倒还硬实,背负三十年大名若没有个好身板儿怎能行?”

    他这一生都在干着逆抗权贵的勾当,当年齐王案中,江门学子损失最惨,受到冲击也最大。他这个实用学派开创者又岂能独善其身。炮制齐王案的人是叶还空,参与者更有满朝权贵,可以想象,这世上想要弄死宁怀古的人恐怕不比想杀死陈醉的人少。

    “叶大将军今天有点安静。”陈醉忽然说道“陈某在西边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这一两天内就该有消息传入炎都,他今天在朝堂上的反应,让我有些担心。”

    宁怀古道“为了不影响西路军的供给,大将军不得不保持沉默。”又道“当年齐王案对他的冲击很大,所以他行事要更谨慎保守些,但老夫可以保证,大是大非面前,他不会糊涂。”

    “火教以振兴炎龙一族为己任,他们是有着狂热信仰的人。”陈醉道“我尊重他们的信仰,如果这天下必须有一个宗教,我觉得他们的教义是最合适的。”

    “不必怀疑,我可以用头颅向你保证,大将军不会让你失望。”

    “这就有点煮酒论英雄的意思了。”陈醉随身摸出个极小的翡翠瓶,嘴对嘴喝了一口,道“先生莫要取笑,我这身子骨可没您硬朗,尤其畏寒,所以酒不离身。”

    宁怀古眼睛一亮,道“这应该是冰轮阁的法宝乾坤妙玉瓶,那位婵儿小姐在冰轮阁中地位不低啊。”

    “这小东西很难得吗?”陈醉把白玉瓶改造成了燃料罐,霍鸣婵便把这更小相对更难开启的翡翠玉瓶给了他。

    “须弥芥子,大而无外,乾坤妙玉瓶这样的空间法器即便是在补天界都算比较少见。”宁怀古道“只有领悟了空间大道的罗天上君级别的大能才能炼制,冰轮阁只有神后才有这样的神通,等闲弟子是不会轻易赐予的。”

    “素闻怀古先生学究天人,却想不到连天上的事情都这么了解。”

    “儒门虽然在天界势力有限,但自从平潮公问鼎罗天上君境,局面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宁怀古道“感悟浩然,浩气长存便是我儒门之大道,老夫若是没有一点点阅历,又怎配来到这人间走一遭?”

    “原来先生也是有大来历的。”

    “其实天人也是凡人,不过是养浩然气,修行体悟到了,接近天人合一状态,自然心生感应。”宁怀古道“凡人和天人,一脉同源,本就没有区分的必要。”

    “先生不愿多说,陈某便不问了。”陈醉把怀中燃尽的炉子递给阿九,从她手中又接过一新燃起的,回首看了一眼皇城宫门,依稀一道明黄色纤长身影伫立在那里,一旁红袍佝偻老监随侍左右。知道是赵致正目送自己,扬首看漫天雪花飘落,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豪气,道“既然天人也是人,那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天人走狗而已。”

    “就算是走狗,也不可小觑。”宁怀古道“卫公今天把矛盾公开化,实乃一步大凶险棋,当年齐王旧事历历在目,而你今日之举只比当年的齐王更甚,他们能对齐王下手,自然也能对你下手。”

    “先生也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

    “不是担心,而是肯定。”宁怀古道“他们一定会出手,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叶还空曾经也是这么想的。”陈醉道“幸运的是我还活着,还会继续活着,并且只会越来越难杀。”

    宁怀古看一眼阿九和那五十骑龙马骑军,道“这小姑娘的确根基不凡,但还需要时间成长,久闻卫公麾下龙马骑军勇锐天下无双,五十骑屠尽三千曲水胡骑的壮举可谓并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气魄非凡,虽然如此,但还是要小心为上,天地堂来历神秘,叶斩怀疑他们与妖人和魔族暗中勾结,而那些妖魔鬼怪的手段却是常规手段不能应对的。”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陈醉道“既要鼎力革新怎能害怕牺牲?陈某此心与先生无二,既然该来的迟早都会来,担忧又有何用,收敛更非我所愿,时不我待,更应该乘势而动,至于对方会如何,无外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道“临别之际,一阙我在西南私塾学堂认识的一位杜先生所做的诗词转赠与先生。”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宁怀古悚然动容,他负三十年大名,甘守清贫,心如坚冰。这一腔情怀和境遇与这诗词中人物何其相似。尤其听到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他竟按捺不住激动心绪,热泪盈眶道“我辈读书人志节何其高远,生活何其艰苦,我等为官者肩头重任何止千钧,卫公口中这位杜先生虽名不见经传,所做的这首诗词却立意高远,苦中有悲,悲中有壮,壮怀激烈,道出了我儒门圣哲济世为怀的胸襟和壮志难舒的窘境,句句如锤砸在了老夫心坎上。”

    他久闻陈醉诗才之名,也从司文晓那里听到过天生我才和先天下之忧而忧。所以在私心里已经认定这首诗只是陈醉托名私塾老杜所做。或许早就做好了,专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赠给自己。一念及此,更在心底里将陈醉引为平生知己良师。

    “卫公请自去便是,老夫心有所感,且容我在此俯仰天地驻足思量一番。”

    陈醉拱手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得暇还要到府上拜访。”说罢,转身登上马车,五十骑簇拥黑蓬马车绝尘而去。

    风雪中,只剩下一袭蓝袍随风飘摆,烈烈寒风烟雪中,浩然之气席卷而上。

    须臾之间,云开天现。

    欲以言语动人心,高山流水之涤荡是不够的,需黄钟大吕才能予以足够的震撼。

    “那老头居然直接越过超品巅峰证道了。”阿九的语气有些惋惜,道“他积累了三十年浩然正气,本应有更大气运的,却只成就了人仙小宗师的境界。”

    “当年司平潮驻足人间三百载,也是人仙小宗师境界。”陈醉斜靠在暖垫里,掀起棉布帘子看向车外,雪收天明,漫天乌云总算散了。道“成全别人往往需要自己做出牺牲,老先生一片拳拳之心光照古今,他做了他要做的,接下来该我们做我们要做的事情了。”

    “公子,往稽查司总镇衙门去的玄武大街被积雪堵死了。”

    天晴了,但积雪还在,这条路依然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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