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黄昏,夕阳只剩下一抹残红。老旧的红石街两旁,一家家店铺正开始悬挂灯笼。这是著名的西京夜市开始前的景象。

    红石街夜市起始于大事件之后。在大事件发生前,相对纳兰西京而言,这是一条不算重要的街道。大事件之后,人们才忽然注意到它是整个西京城内唯一将天后大道和铁帽子大街相连的街道。前者的尽头便是王宫。而后者则集中了西京城内大部分王宫贵族。

    事件发生时,铁帽子街的王宫贵族们率领大队人马冲出家门,最终汇流在这条只有八步宽的小街上。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从这里通过,走入女王布下的埋伏圈。当惨烈的厮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王公贵族们意识到中计,决定撤离的时候,这个地方成了通往地狱的捷径。猛将狮驼带着虚洞宗三百名精锐僧兵从天而降,大开杀戒。切断了他们逃生的去路。

    狭窄的街道里,三百名武道高手的作用被放大到极致,王族叛军损失惨重。一共有三个王子和四个公主在这条街上死在猛将狮驼之手。从那天起,这个没给自己留后路的男人成了女王最信重的大将。也是从那天起,这条街被传说成了鬼街。人们传说这里每到夜幕降临,鬼哭神嚎不绝于耳。那是因为天道不公,屈死的王子和公主们的灵魂不愿散尽。

    终于有一天,这件事传入女王耳中。大将军狮驼提议,把住在这条街上的人杀光,看谁还敢再胡说八道。女王师傲雪却道“这么做只会把更大的区域变成红石街。”她轻描淡写的给出了解决的法子“在那里开个夜市吧,经营项目不限,所有商户十五年内免征赋税。”一句话,满街鬼哭神嚎被喧闹人语声取代。

    陈醉和霍明婵手牵手踩在赤霞石铺就的路上。在一般人看来,这无疑是很古怪的一幕。两个男人手牵着手状态亲昵走在一起。霍明婵虽然彪悍,这个时候却难免有点不自在。走了几步远,她忽然解开了头发,按照西戎乡间女子的习惯挽了个简单的发缵。与此同时,她的皮肤看上去也白皙了许多。

    真灵镜像是依靠强大的道意境界制造的虚幻表象,只要她想让别人看到更多,便可以显露出更多真容来。现在的霍明婵看上去就是个有几分姿色和野气的乡间女孩儿。

    “怎么忽然想起改头换面了?”

    “还不是因为你手贱,非要拉着人家的手,两个大男人手拉手在街上走,成什么样子!”

    “两个大男人手拉手?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陈醉故意逗她说。

    霍明婵将陈醉的手从自己的后背环过来,挽住了自己的腰肢,轻笑道“刚才还有看到,现在不见了。”

    她的腰纤细柔韧,暖暖的,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少女沁人心脾的体香钻进鼻子里,比自酿的醇酒更容易醉人。

    “真的很难想象,这条街几年前还被称为鬼街。”霍明婵依偎在陈醉的臂弯里,看着满街灯笼和逐渐喧嚣的街道感慨的说道。

    “阴灵为鬼,真灵为神,西戎女王连神一样的闺女都能生出来,又怎会在乎这些藏于人心中的鬼?她是真正通透世情的人物,所以最明白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存在比人更厉害。”陈醉随口回答道“这条街与其说降服了鬼,不如说是收服了人心。”

    “这个挺神的闺女就是往生口中要捅你三剑的魔女?”

    “忽然很想留下来。”陈醉仰头向通天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座巍峨高耸的通天塔隐没在云端上,想着这一刻塔中或许正有个少女在霍霍磨剑,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忿,“就这么走了,倒好像我怕了她似的。”

    霍明婵嘻嘻笑道“你可不就是怕了她吗?”

    陈醉含笑摇头,道“对我而言,唯一值得怕的人就是你。”这是一句很有趣的情话,潜台词是我爱你所以我怕你。

    霍明婵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爹总说世上没有哪个男人对女人是真心的,所以他让我永远也不要彻底喜欢上任何男人,我一直觉得他说的是对的,从记事起,听过见过的男人除了我爹爹,余者都是狼心狗肺,在我家乡那边,有所谓名士杀老婆招待客人,在这边,也有陈师道这样为求所谓霸业抛妻弃子杀人灭口的恶贼,女人在这些男人眼中是什么?食物?货物?还是一双穿过的烂鞋子?”

    这句话勾起了陈醉上辈子记忆中一个关于女人的不大好听的词汇。他摸摸鼻子,嘿嘿干笑道“怎么想到说起这个了?你这些念头倒适合在东蜀女儿国那边,她们那边是母系社会,女人当权,男人才是随时可以丢掉的臭鞋子。”

    霍明婵抿嘴一笑,道“别的男人说起东蜀女儿国来总是气呼呼的,连往生都有些愤愤不平,也只有你才会用这种平等的语气谈论她们。”她微顿了一下,接着又道“我其实是后悔没有听我爹爹的话了,从最初找到你和赵致的时候,我就该一拳揍死你,若真是这样,便不会有今日这般纠结了。”

    这个世上最神奇的句子莫过于我爱你这句话。短的时候,一个眼神便可以说出来,长的时候,一篇文章未必能说的明白。霍明婵说出这三个字的方法是反讽。算是对陈醉那句情话的回答。

    “我一定会为你战胜陈师道,救回你爹爹。”陈醉深情道。

    “也是为了你娘,还有吉祥镇上死难的老少。”霍明婵不敢看陈醉的双眸,慢慢低头补充了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陈醉沉声道“这奸贼为一家一姓之利,置南陈北赵亿万百姓于水火,他造下的罪孽坑害的又何止你我。”

    霍明婵有些感动,又有些奇怪,似乎不明白陈醉怎会想到这样一句话。想到陈醉的童年经历,和后来的变故,似乎也不是很难理解他会有这样的感悟。幽幽道“你一心一意开辟西线商道,我原以为你只是为了一城富贵,今天才明白,你对往生说的那句大利天下并非一句空话。”

    陈醉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岂非不负此生的一件乐事?”

    霍明婵忽然抬头目不转睛看着陈醉,眼中闪烁着钦佩的目光,肃容道“此生愿常伴君左右,但愿与你一起不负今日之言!”

    二人于街上相拥,却并未如陈醉想象的引来无数人围观。

    自从六百年前南陈公主陈照雪嫁入西戎汗国,将农耕文化引入这个草原帝国以来,六百年间,西戎汗国历代君王一直在推行炎龙文化,从语言到建筑,文学,艺术等领域全面炎龙化,至今已是几乎人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南陈官话。但有些根植在骨子里的东西却很难改变。比如炎龙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讲究风化。西戎汗国却是民风开放,对男女之间的亲密举动从来不会大惊小怪。

    陈霍二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畅叙心曲,说到情热处不能自禁的拥抱在一起,时间稍长,霍明婵毕竟是玉洁冰清的少女,羞涩之下慌乱的将陈醉推开一点空隙。这一瞬间,她道心失守,心绪纷乱,哪里还顾得上用真灵镜像掩饰本来的面目。索性人几乎贴在陈醉怀中,还没引起四周人的注意。

    陈醉趴在她耳边,一语双关悄声道“露出真面目啦。”

    霍明婵陡然清醒,心如鹿撞,一时竟难以平复,把头埋进陈醉怀中不肯露出来,小手却狠狠掐在陈醉胳膊上,道“都是你这坏蛋害人不浅。”

    陈醉忍着疼,笑道“不是说要我最后陪你看看纳兰西京夜景吗?这个样子怎么看?”

    霍明婵忽然低声道“我不想穿这身与你一起看。”

    ……

    抱天揽月楼在这条街上有一家分店,主营日用杂货和夜魔城炼锋号打造的铁器。二人携手过来的时候,霍明婵低着头,有些不胜娇羞,刻意对本来面目稍作掩饰。但她现在这个样子已然很美,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亦丝毫不为过。连经常见到霍明婵的掌柜吴鸿鹏都没能认出这便是平日里与陈醉形影不离的霍二爷。

    最初见到的刹那,这个也算见多识广的抱天揽月楼纳兰西京分部大主管甚至惊诧的合不拢嘴。

    街对面的铺子是一家经营布匹和成衣的布庄。陈醉拉着恢复本来女儿面目的霍明婵穿过长街,走进这家布庄。只一进门,便引得布庄老板和店里的伙计纷纷对霍明婵侧目不已。

    陈醉苦笑道“等一下,你若穿上女儿装扮在这街上走一圈,我怕西戎女王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要不保,说不定会变成个巫婆来喂你毒苹果吃。”

    霍明婵有些不解其意,但总归能听出陈醉这是赞她生的好看,温婉一笑,道“有你在呢,我有什么好怕的。”

    女人的心湖中藏了一扇门,打开后便是温柔的水。再凶悍的女人,一旦这扇门被打开,也会流出几许温柔来。

    布庄的老板凑过来问“尊客,可是要为这位美丽的小姐置办衣裳?”

    陈醉点头,道“要买一身现成的,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

    这年头的衣服都是现场扯布量身订做,很少有卖成衣的。陈醉从小照顾聂锦儿,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只是为了不忍让霍明婵扫兴,才硬着头皮试着问问。布庄老板面露难色,刚要拒绝。忽然,铺子门前一阵纷乱。回头一看,面色顿时大变,连忙点头哈腰的迎上前去。

    陈霍二人循声观瞧,原来是一群僧人忽然闯了进来。

    为首的和尚长的高大肥胖,耳带金环,眼带碧色,显然身具西赤红发土著血统。这家伙正一把揪住布庄老板,操一口流利的西京官话,喝道“大胆的泼奸商,胆敢用掺了铜的金锭哄骗佛爷的香油,今日若不拆了你这把贼骨头,你就不知道炼药佛专治驴马的贼贱病!”说着,一把将布庄老板提起,又丢了出去。

    这一下去势甚猛,那布庄老板不通武道,年纪又已不小,若是摔结实了,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陈醉刚要出手阻拦,霍明婵的动作却更快,身子一闪便到了场间,一把将布庄老板的腰带抓住,半空转了一圈将力道卸了,才稳稳放在地上。刚要呵斥那僧人几句,却听见几个僧人按捺不住的议论纷纷。

    “好漂亮的女菩萨啊!”一个骨瘦如柴,一脸痘子的年轻僧人说道。

    “真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儿。”另一个矮胖僧人附和道。

    一共四个僧人,长相最好的那个凑到为首的肥壮和尚身边说道“了明师兄,您快看她那小脸儿白的,嫩的,避风巷那边最红的粉头跟她一比,简直成了一团烂泥。”

    “这可真是天大的福缘啊,若是能跟这样的女菩萨结下欢喜佛缘,才真不枉了这一生风流。”

    几个人言辞下流,眼神猥琐。霍明婵怒极反笑,手按在腰间残月龙鳞剑上,脸上却是桃花含煞,杀气暗藏。

    这些僧人都穿的是黄袍,头顶黑帽,正是通天寺僧人的打扮。陈醉一眼便认出他们的来历,看出霍明婵已经动了杀心,若非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依着她的性子,怎会容这几个秃驴说出那么多话来。

    成熟的男人,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小醉哥两世为人,对生与死,荣与辱都有着独特的理解。因为陈师道的作为,因为聂锦儿那无数夜里流下的眼泪,陈醉心中早为自己树下底线。这辈子身为男人,可以为女人杀人放火与天下为敌,却决不能让女人为自己受丁点委屈。

    “想杀就杀吧。”陈醉淡然说道“因为这几个腌臜玩意,把你气到,太也不值了。”

    霍明婵闻声心喜,气顺了不少,手上难免又有一丝犹豫。便在此时,布庄内忽然闪进一道白光,一人缁衣光头,手执长剑来到四僧面前,剑光闪烁之间,连刺了四剑。四僧顿时眼神涣散,捧心倒地,胸前无血。

    这人好快的剑!好高的道意境界!陈醉和霍明婵同时暗自吃惊。那人却轻哼一声,丢下一句“把这四个废物送到通天寺无心阁便可!”说罢,飘然而去,临去前终于回眸一瞥,深深看了霍明婵一眼。

    陈醉借着这一瞬间,终于看清她的庐山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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