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忽然笑了一下,又半合上眼眸,懒懒的靠在树上,听着过往人群的声音,心道,“怎么说也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真是没出息了,给福生无量天尊您老人家丢脸了。”

    洛城王质子云辞,星辰就半靠在树上听着,他做了八年质子,她竟是如今才知道那个从来不出府门的病弱质子就是他,若不是因为有人提点,她怕是如今也不可能想到只要来京城,就可以轻易的见到他。

    这八年,自己都干了什么,星辰难得过过仿佛劳累过度的脑子去想,这八年她干了什么,她在山上学艺,过着悠闲的太平日子,日益疲懒不思进取,甚至有时有些嚣张跋扈,唯一可说道的是她用自己学的仨瓜俩枣的占卜术算了无数遍他的去向,却总是一无所获。

    这世上有两种人的命数是算不得的,一种是行至善之人,一种是做大恶之人。

    “善”字易而“至”字难,圣人都天天说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至善是人变成圣人之路,圣人是算不得的。

    而至于大恶,自然也是极恶,是那种恶到一人动便天下诛的地步,恶到他便是千钧一发中的“一发,”恶到他的行为便牵扯整个天下的命运,老天降下这种人,是不会让人轻易测算到他的命数的。

    云辞的命她算了千万遍而不得,一次次的要求老道士给她算,老道士却每次只是笑而不言。

    无论圣人还是恶鬼,必是要经历世人所想象不到的痛苦磨难,经历人世间所有的冷漠与孤独,最终成为无心无情,无欲无求的至人。

    至人无己,向来圣人和恶鬼一样难做,星辰不想他成为任何一个。

    所以她自认为自己的占卜术学的不精,定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没有发现,在算了千万次都一无所获之后,她便封了卦从此不再去算命数,一来她学艺不精,二来她竟忽然生出了些道门不肖后辈的想法,这命数也并非天定,这世上也有种人,能破了这天定规矩,能不入极致,做个不被测算出来的普通人。

    她的脑袋像是许久不用了,她又懒得离谱,半睡半想着天已经渐渐擦黑了,暮色四合,人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了。

    道士也是肉体凡胎,凑了半个下午的热闹,没时间祭五脏庙,肚子早就饿的打鼓,热闹已经差不多了,她便想着悄悄离开去吃些东西,再回来看这据传夜里会发光的五彩石。

    不过星辰还没走两步,许是向来对他敏感,刚一转身就注意到他竟然也悄悄离开,星辰犹豫了片刻,人影还没消失,她便已经下了决心,得跟上去。

    她安抚了一下自家打鼓敲锣五脏庙,悄无声息的远远跟着前方的美人,将脚步放的很轻,甚至仿佛心跳也慢了许多,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认真了,幸好很快前面的美人就不走了,星辰躲在石头后,看着他进了一个房间,虽然没有再跟上去,却似乎感觉到了他要做什么,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很快展开,自嘲的笑了笑,“没关系的,我这不是在么。”

    不过片刻功夫,美人便走了出来,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周围是否有人跟踪,步履不急不缓,悠悠闲闲的像来时一样离开。

    星辰眼看着他离开,似乎经此一事,她便发现了他到底有哪些不同,心底微微疼了一下,随即从石头后走了出来,轻叹道,“哪个小可怜见儿的啊,还得叫道爷我出手相救了……”

    她推开门,房间还确实有个可怜见儿的,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手边还放着没吃完的糕点,嘴唇有些青紫,就像是吃了手边的糕点中毒了一样,原本俊秀的脸也有些开始泛着清白。

    星辰在没有外人时便暴露了在归竹山上那一堆奇奇怪怪的臭脾气,尤其是说到他时,带着一丝罕见的真情实意,啧啧嘴,嘟嘟囔囔的,“美人啊,你可真会给贫道惹事,这人可不好惹呀。”

    星辰戳了戳躺在地上中毒的人,那人一动不动,显然中的毒霸道,若不是星辰过来,不到一刻钟他就已经死的不能再透了。

    趁着人还有一口热气儿,星辰拿了一颗药丸喂给他,默默说道,“委屈了,不能救你命,能保你多活几天,日后若是积德行善,就算不是贫道,也有人能救你一条小命的。”

    她面无表情的在他胸前施针,强行逼迫血液流动,将心脏的那些毒性强行给逼到了别处,以灵药减缓了他血流速度,虽然会让他的心跳变得微弱,但也能更好的控制毒性流动,不至于死的太快。

    控制住毒性后,星辰扒开了这人的眼看了看,涣散的眸子上什么都没有,不过神色像是因为那药慢慢回拢,她放下手,在小婢女的衣服上擦了两下,蹲在地上看了看门外,说道,“都说死人眼里会留着最后见到的人的样子,我看这人眼光涣散,你那么聪明,不会让人看到你干坏事的吧?”

    可他让活人看见了,星辰忽然想起来自己看见了他杀人,随即笑了一下,立刻站起来,很是高兴,“不过贫道看见没事,贫道最怜香惜玉了。”

    地上趴着的人动了动手指,似乎是要慢慢转醒,小道士也没叫人看见他救人的喜好,便慢悠悠的离开了房间,甚至心情有些颇好。

    等贵人们重新聚集在院子里,星辰也悠闲自在的好好祭了一顿五脏庙,血往胃里冲去,脑袋就变得昏昏沉沉,一步三晃的往早晨的树边靠去。

    树被人占了,星辰一抬眸子,便看见那身清淡的白衣站在树下,就像星辰一样懒懒的靠在树上,不过他的脸被斗笠上的白纱遮着,星辰看不分明他此时是否也闭眼休息着,不过倒是一步也无法上前了。

    风吹过树枝,他的白衣也动了下,显得有些萧瑟,袖子在随着风颤抖,星辰本想转头离开,落眼处才忽然发现,不是风吹着袖子抖,是他在抖,像是晚风吹的他冷了一样,能让星辰看见宽大的袖袍里青白的手指在轻轻的颤。

    原本已经对不起福生无量天尊的小道士这会儿早把福生无量天尊扔到了天之涯海之角,一门心思只有几步之外风里的身影,她想走过去做点儿什么。

    许是天生有贵人助,星辰刚想到这里,就有婢女端着酒杯前来给贵人饮用,她毫不客气的顺手拿走小婢女手里的托盘流利的说道,“姐姐辛苦了,您先休息,我来替您送去。”

    “你……”小婢女话还没说完,星辰已经端着酒走了几步,直直奔向树下那人的方向。

    小婢女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多问,想着酒就是这里的贵人喝的,谁先喝都是一样的,便也不去计较了,痛痛快快的转身离开。

    星辰端了酒,那一身懒洋洋的样子就消失了,她靠近他,脚步就越轻,只走到近前,轻声问道,“公子要酒吗?”

    他连头都没抬,许是斗笠上白纱映的,星辰隐约看见他有些削瘦的脸颊上苍白的颜色,她又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公子可要酒?”

    他依旧没说话,她倒了一杯酒,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在他的错愕之下握住他的手,压下心中惊骇,刚要解释一句,便有强大的掌风飞至。

    她立刻闭上眼,大叫一声往后退,一下子坐在地上,摔碎了一地的酒杯碎片,掌风在他面前堪堪顿住化为乌有,到底还是没人敢在这种地方动手伤人的。

    星辰擅长易容,看人能看到骨,只微微抬眸便看清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他的脸像是刀刻的轮廓一样,锋利到甚至有些不自然,尤其是那双眼睛,更像是刀凿的一样,黑白分明,比一般人看起来都深邃不少,这样的眼睛里,仿佛永远都是很难波动的,就像个……死物一样。

    男人似乎这才发现星辰忽然握着云辞的手是为了帮他避开掉落的酒杯,却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试图将她扶起,生硬的问道,“姑娘没事吧?”

    那男人的声音又冷又硬的,说出一句话仿佛不带着血肉情感的刀子一样,就是再怎么担心人,都会让人心生胆怯。

    “真像是那地方出来的人,”星辰不好出声说话,便在心里轻嗤,又闭上眼睛,一边后退一边结结巴巴的解释,“那酒水……酒水洒了。”

    男人还没回话,云辞的手便伸了出来,一双过分白皙好看的手搭在她肩上,说道,“多谢姑娘,姑娘别怕,起来吧。”

    易容术出神入化,可只有一点无法被易容术遮盖,那就是眼睛。

    眼睛是一个人所有的精气灵魂所在,那个地方展示了一个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展示了一个人灵魂上的污浊或者洁净,只是人人常常忽略。

    可云辞不会,星辰确定他那般聪慧的人,看人定然先看了眼睛,只要一眼,他必能看到这个人灵魂上,是悲是喜,是善是恶,很少有人能控制的了眼睛里的所有情绪,除了那个地方来的人。

    星辰根本不确定他信不信,也敢没碰他的手,一股脑儿的翻身坐起来,眼睛都没敢睁,直接便哭了起来,一边揉着眼泪一边跑了出去,连满地都碎酒杯瓷片也不管了。

    他收回了手,那大树偏僻,看五彩石的人群才刚有寥寥几人注意到他们,他也不管那些诧异的目光,轻轻的靠在树上,竭力克制住了手指的颤抖。

    “阿辞……”旁边的男人用那又冷又硬的声音表示担心,生硬的问道,“还好吗?”

    云辞显然是不想理他,轻笑道,“我能不好吗?”

    还没等人回答,他便离开了那棵树,缓慢而又平静的换了个地方,仿佛是真的不想看见那个人了。

    星辰就躲在一旁的假山后被原本负责端茶水的小婢女训斥,不过小婢女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所有的心思都在听他的话,“我能不好吗?”

    “为什么不能不好?”星辰心道,“可以高兴就可以难过,可以柔情就可以冷漠,可以自在便可以痛苦,为什么不能不好呢?”

    面前的小婢女大叫,“你听见了没有?”

    星辰一下子回神,说道,“听见了。”

    小婢女懒得理她,气呼呼的转身离开。

    星辰也没心思理小婢女,又晃晃悠悠的在人群里静静的移动。

    她那张脸,仿佛天生就是用来被人遗忘的,她站在一个人面前,只要她不想,那个人也根本就注意不到她。

    那张让人过目就忘的脸和气质,才是易容术的精髓,从来没有易容术能真正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一个人重要的不是皮,而是骨。

    晃悠了片刻,她终于又找到了个角落靠了过去,将懒洋洋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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