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迎宾馆。

    这家宾馆在沈阳市颇有历史, 当地的名人政要、社会名流, 首选这里办宴席。

    在这里宴请、办酒席,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这一顿李健林请客。

    陈一天伤好复工,李健林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客户的翻转工装工得急, 陈一天一住院,公司里几个设计员抓了瞎。

    让他们干活还行, 出方案道行不够。

    没有骨架就没法填肉, 这个工装的设计迟迟无法启动, 客户方已多次催告。

    陈一天一上班,李健林就急吼吼布置任务, 让他放下一切先干这个。

    陈一天摒弃杂念, 按步骤出图,设计制造同步,如期交了差。东西交付客户了, 李健林性情大变,大宴群臣, 地点就设在沈阳迎宾馆。

    十月的盛京城北, 空气里都是阳光晒爆豆荚的味道。

    沈阳迎宾馆在北陵公园辐射半径内,古木参天,闹中取静, 低矮的俄式建筑倒成了点缀。

    皇脉地气, 更与楼宇参天的青年大街不同。

    席间, 李健林说了场面话, 说公司的发展仰仗各位、说在这个项目里他看到了每一个人的付出、说公司的愿景、说留下的才是真正的朋友, 中途退场的都是逃兵……然后稀里糊涂灌了陈一天好几杯酒。

    酒精把血液烫热的节骨眼儿,李健林搭着陈一天的背,说了两句体几话,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他说你不仅要传授,新人的新思路、新点子你也要吸纳,不要人家一张嘴就否定。又说设计这块是海鹰机械的王牌,太重要了,他准备帮陈一天充实队伍,他花了好大精力物色了一个人选,现在正在谈,让陈一天做好准备,等那人来了,帮陈一天分担一下,各自负责一块,互相审核。

    陈一天再木讷,职场阅历也有一些,散了席,他咂摸着这番话往外走,在大厅里碰上了卢姗。

    卢姗穿着正裸粉色丝质礼服、正红色高跟鞋,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天鹅颈,上面还残留着仪式上洒落的花瓣。

    她手时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据说结婚当天,新人都有异于常人的气场。

    但是在当时,旁边的新郎存在感很弱,满场人的目光都被卢姗吸引去——她很美,像吐纳了百年日月光华的玉。

    她没有扭腰摆臀的谄媚动作,甚至内心懈怠,疏于应付,但面色平和、姿态温婉,撑足了嫁入豪门的新娘架子。

    只有陈一天,只有陈一天看到了她内心的懈怠。

    李健林一行被迫停下来,这对新人占据了大厅中央,周围来往的,都是告别的宾朋。

    有人要合影,三人五人的,七八个人的,把新人当作人肉背影,卢姗保持着三分倦怠七分礼貌,一一应付。

    陈一天身后,有人先发出一声赞叹:“这新娘不错啊!”来自卢姗离职后来的一个设计员。

    紧接着就有人发现:“那不是卢经理嘛!”“噢呦!我操!”“这么巧……”

    有人意识到什么,绝大多数人都沉默下去,两个新来的走在后面,绕着大厅走向转门,头像指南针一样,始终对着人群中的卢姗。

    李健林全程没什么异样,没作任何停留,径直走向停车场。

    一行人各自上了车,陈一天正欲上李健林的车,听到陌生的女声喊他:“陈先生!”

    穿制服短裙、黑色中跟鞋,低低地挽了发髻、别了蝴蝶结的服务员追上来。

    她递给陈一天一块糖——徐福记牛轧糖,婚礼常用糖,没什么特殊的。

    陈一天接了。服务员说:“新娘让我给您的。”

    陈一天转身上车,打开车门的一瞬,服务员又说:“她让我跟您说谢谢。”

    ※※※※※※※

    沈阳的秋天,会有一段“盛放期”。

    天空极致清澈,大地无比坦荡。

    市场上突然摆满了应季水果,都是应该应份的收获。

    一切都恰逢其时,青苞米最便宜,因为他们来自大地,而不是大棚。

    不管前两个季节你经历了什么,这个时期,你仰头望天,都会觉得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你本就应该如此,不必矫饰。

    接下来的某一天,你走下楼、走上街,发现落了满地的树叶,而就在前一天,它们还好好地长在树上,绿意盎然。

    “盛放期”结束,会下两场雨,沈阳就此蜷缩起来。

    陈一天出院的同时,陈母登上飞往南半球的飞机,陈一天“偶遇”卢姗结婚后,海鹰机械的工作复杂起来。

    李健林践诺不若使命,不知从哪挖来个设计师,与陈一天共事。

    此人嘴上功夫最是了得,一个简单的设计,他会扯上国际机械学会本期会刊上发表的某篇学术论文,提炼两个单词,生发开去,说我们就用Automatic assembly line的理念来设计。

    而干起活来又是个废柴。

    设计软件的快捷键都找不到,每个操作都是从菜单栏上发起的。

    底下几个设计员不知所云又各怀心思,看“新师傅”跟李健林走得近,就有积极贴脸主动站队的;看“新师傅”瑞典、欧洲的东拉西扯,也有开了眼瞧不上眼下土鳖活的;剩下一个半个踏实孩子,顶了两天黑眼圈,活没熬出来,身体先叫停了,不是发烧就是耳鸣。

    学校里,各种招聘会、宣讲会多了起来,陈一天很少住宿舍,听大炮说,确实有用人单位躲过看门大妈进了寝室,游说毕业生与之签约。

    大炮说单位还不错,可能是真的招不到人,或者真的想招优秀的人。

    一场秋雨一场凉。

    陈一天只穿一件藏蓝色夹克外套,从里到外打着冷颤,走进小区。

    楼洞里站着个男人,身材清瘦,面目模糊。

    这小区都是十几二十年的老住户,这人陈一天不认识,他爬了几级台阶,被那个男人叫住了。

    陈一天把他请进屋。

    这男人充其量身高一米七五,因为瘦加上微微驼背,更显得矮。

    他手上只拿着一个无纺布袋子,蓝色的,上面印着“巨人教育”字样,小升初培训,省实验、育才退休返聘师资,小班授课,一对一订制课程之类。

    袋子里只装了很少的东西,他把袋子上口整体打了个结,进了门,随手把袋子搁到鞋柜旁的地上。

    陈一天跟陈奶奶介绍,说这是于乔住院时,隔壁床小姑娘的父亲。

    语毕,陈奶奶终于认出了他。

    那小女孩和于乔年龄相仿,住院期间一直是爸爸照顾,于乔跟奶奶说过,她妈妈、弟弟和奶奶只来过一次。

    虽然在同一个病房,可小女孩的症状和于乔不一样,她会发烧,于乔不会。

    那位父亲说明来意。

    他听说于乔的病治好了,就想着来看看。因为女儿出院后念叨于乔好几次。

    奶奶把人让进她房间,陈一天倒了茶。双方都没什么客套话,那男人双手交握,放在两腿之间,就那样默默地坐着。

    奶奶轻声问:“那你闺女,她……”

    不用她问,男人也会说。“出院后试了几种偏方,怎么都不行,最后不到半年……”

    “我女儿就是那样,再难受也不哭不闹。她走以后,我儿子跟我说,姐姐走的前一天晚上,送给他一件礼物。”

    “我们都不知道。”

    “我女儿说:姐姐可能活不长了,我实在没有什么留给你。”

    “她送给弟弟一套三角尺。她生病前用过的,上面还沾着油笔印……”

    男人双手交握抬起,放在鼻翼两侧,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嗡声嗡气地说:“她活着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们给她的太少了……”

    奶奶连连抹眼泪,连连叹气,陈一天心里也不好受。

    良久,男人深吸口气,接着说道:“我听说你家的孩子治好了,我就想,无论如何,我也要来看看。当时你们转院,我们出院,你妹妹给她留了地址。”

    确实有这件事。

    当时于乔留了地址、电话,对方送她一件礼物。陈一天记起来了。

    于乔没走远,她被奶奶派出去,给邻居送吃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被陈一天拉到角落里,说家里来了不寻常的客人,是怎样的情况。

    于乔当然记得。

    她记得那个女孩,记得她被抢救的夜晚,记得她被骄纵的弟弟,记得那个视孙女如瘟神一样的奶奶,也记得她送自己的礼物,记得那个仓皇无措的爸爸。

    那是1999年,现在是2001年。

    而现在,那个女孩的爸爸站在于乔面前。

    于乔有种感觉,不是女儿去世了,而是爸爸被遗弃在世间。

    在奶奶的房间里,失去女儿的爸爸先是拉过一把凳子,放在身边,于乔乖乖地坐过去。

    他低声念叨:“两年了,变化这么大了……我快要认不出你了……”

    然后,他瘪着嘴哭起来。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陈一天的角度看,两人身高差不多,于乔反倒更猛一些。

    一个渐次生长,一个垂垂老去。

    于乔很淡定,她第一次见到中年男人哭,不是悲戚,不是哽咽,是流下眼泪,吸溜着鼻涕,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哭得如此猛烈。

    那个男人摸她的额顶,摸她的肩膀,摸她的手臂。把她的手臂翻过来,手腕内侧是健康的肤色,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当年在病房里,两个孩子身上都有淤青。

    奶奶留客人吃饭,对方再三推辞,说下午还要赶回家,孩子他妈下午做小时工,他要回家做晚饭。

    陈一天送他下楼,于乔追出来,拿出了病逝女孩送她的礼物。

    这是世界上最朴实的项链吊坠,就是普通的桃核,圆圆的,上面布满沟壑,瓤被挖空了,两侧各切去一块,做成一个小筐,带提手的。绑了一根红绳,因为在女孩的脖子上戴过很长时间,红绳已经显旧了。

    于乔把它装在信封里收藏,拿出来时,还是两年前的样子。

    小区杂草丛生的绿化带旁,不知谁家的仿红木沙发,斑驳陈旧,要不了,摆在外面供人纳凉闲坐。

    陈一天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坐在上面,把核桃项链拿出来,往自己脖子上套,成人的头围太大,套不上去,他又取下来,小心翼翼收好。

    他递给陈一天一支烟,自己点着一支。

    “兄弟,你们是怎么治的?都说是治不好的病,邻居、亲戚、医院的大夫、我妈、还有我媳妇……都说是治不好的病,你们怎么治好了?我怎么就听了他们的呢,我怎么就没坚持呢……”

    陈一天把烟夹在手上,拒绝点燃。他在挣扎,此刻也想抽一口。

    “兄弟,你是好样的,你们家都是好样的。她真的什么都没争,什么都没要,那药那么难吃,给什么就吃什么,让出院就出院,一句怨言都没有。我他妈的怎么就没坚持……下辈子做别人家的女儿吧,爸爸不合格,爸爸对不起你……”

    那个男人捂着脸,又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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