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天负责的那个项目, 最终没能如李健林的愿。

    跟陈一天联系的人说, 他们公司僻出新部门,专人负责外协人项目的招标。

    也不知人家的招标程序是什么,反正海鹰机械既没参与投标, 也没参与报价,最终拿到了半个项目的合同。

    所谓“半个项目”, 就是海鹰机械负责设计和一半的制造, 另一半制造被其他公司拿走了。

    这种模式可谓大胆。

    在工装领域, 要么设计制造一体,要么设计制造分离, 两种模式都有明晰的责任方。

    一张图纸两家制造, 涉及关键控制点、多点位配合,误差精确到0.01的制造项目,两家制造顺充不同, 基准点不同,使用配件不同, 出现失误的机率是很高的, 而且一旦验收时出现配合问题,孰是孰非很难说清楚。

    对此,陈哲很愤怒。

    李健林城府深, 自那次三方会谈后, 没再表示过什么。

    陈一天则是自责。

    在自责中, 他又承担着很多设计任务。

    所以陈一天接到陈哲电话,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在人际关系方面, 陈一天是个十分简单的人。

    他没有揣摩人心的天赋,也不愿意为此花心思。

    在海鹰机械,他和陈哲算是最单纯的师徒关系,这半年来,他的工作压力骤然加大,合同被拆分一事,成了他心里一块阴影。

    关于这些事,他也只能跟陈哲说上几句。

    俩人回到市区,找了家小脏馆子,铜锅涮肉。

    沈阳还是老工业城市的底子,街边好吃的馆子不少,消费都不高。

    这家店开在不起眼的小街,路过都能闻到涮羊肉和麻酱的香味,锅一上来,俩人就觉得来对了。

    俩人要了一瓶二锅头,陈哲倒了两杯,陈一天也没推拒。

    铜锅里先放了蛎黄和酸菜,翻滚起来后,陈哲把一盘羊肉卷一股脑倒进去。

    夏天末尾,火锅店没那么多人。

    陈哲摆也了长谈的架势。

    俩人工作配合默契,但私交真的不多,陈一天没想到,陈哲想找他谈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陈哲说,他不想在海鹰机械干了。

    这开场白,让陈一天招架不住。

    师傅跟徒弟第一次谈心。陈哲说,他老婆早对李健林有意见,最近一年多,一直跟他吵,还嚷着要去海鹰机械去闹,他横挡竖挡着,才没撕破脸。

    原因是分钱不均。

    搁旁观者眼里,这事也好理解。说是分钱不均,其实就是分赃不均。

    李健林和陈哲早几年因为工作认识,一来二去,陈哲意识到了李健林的生意头脑,李健林看中了陈哲的技术实力和业内影响力。

    俩人一拍即合,开了公司。

    但这个公司从创立就没有明确合作模式,陈哲觉得自己是经营者,算是技术入股。

    李健林大概没这么认为。

    虽期公司不赚钱,俩人也都没谈钱。

    后来公司有了收入,李健林开始给陈哲开工资。

    工资月结,3000元整。

    因为陈哲在国企有正职,不用缴纳各种保险,陈哲比其他员工还省事许多。

    这事陈一天不知道,陈哲从来没跟他说过。

    师傅一直跟他说,他和李健林是合作关系,而且,陈哲联系业务、抢工期做设计,一点都不含糊,合伙人该有的责任心和拼劲他都有。

    陈哲投入的时间和精力,一点都不比李健林少。

    但是拿到的,却只是一个普通员工的钱。

    天长日久,

    家里嫂子的怨言就出来了。

    陈哲说:“早先你嫂子跟我抱怨,我对她很不满。我觉得我养得起你,不缺你吃不缺你穿,我业余干点事,你就不要干涉,这是我的事业,也是我的情怀。”

    “每到年底,我就想,今年干了几个大活,效益不错,李健林不可能再眯着了,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可是一年捱一年,加起来,我拉来的项目少说有1000万了……”

    陈一天很惊讶。

    “就算不按业务提成,这几年我的设计费呢?一值一个月3000块钱?一年……三万……”

    陈一天补充:“三万六。”

    “对。三万六。”

    “今年我也想明白了,你光说你嫂子生气,她能不生气吗?孩子都是她在管,我没操过心,她为了接孩子放学,换了离家近的工作,家里家外都是他,我只负责把工资交给她,然后闷头做我的图。”

    陈一天担心有什么误会,问师傅:“你们这么多年的搭档,没有就此谈过?”

    陈哲节奏紧凑地喝酒,咂么一口说:“以前没谈过。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就都没谈。可是没想到,他认为的理所当然,和我认为的理所当然,不是一回事。”

    “那还是谈过了?”

    “谈过了。”陈哲很沮丧。陈一天从未见过他这样。

    他说:“最近不是新招个财务吗?那个卢姗走了。”

    听到卢姗的名字,陈一天移开眼睛。

    “新来的财务是谁?你知道吗?”

    陈一天摇头。

    “是李健林老婆的姑姑还是姨来的。”陈一天反应低迷,陈哲努力挤出一点八卦信息:“李健林老婆不干了,他跟卢姗那点事儿,他老婆哪容得下,发现就开始布局了,闹到最后,找了亲信来接掌财政大权,李健林也是一点办法没有。”

    中年人嘴里说出男女之事,总带着点逛早市般的大方随意。

    关于卢姗和李健林的关系,他之前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诡秘表情和窃窃私语。

    这下子坐实了。

    说实话,他有很强的不适感。

    但是陈哲的重点不在这。他继续说自己和李健林的是非。

    陈哲说,年初他明确跟李楗林提过,他说了家里的难处,为孩子着想,想买个学区房,沈阳的皇姑区、沈河区教育资源比较好,但房价也高,希望李健林把这几年合作的钱给他结了。

    账都在陈哲脑袋里,一个一百平的学区房,在当时的沈阳只需要40万。他觉得以他为海鹰机械做的贡献,这个数不算多。

    而且,他并不是明火执仗地跟李健林要,而是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他觉得是给了李健林台阶。

    李健林当时点了头,说等手上的两个活结了,账上有了活钱,就想办法给陈哲支一些。

    年初到卢姗离职,大半年时间,陈哲又跟李健林提过两次,没有结果。

    直到后宫当政,财政大权被收回,陈哲再找李健林时,李健林就明确告诉他了:钱的事,他说了不算了,也不会给了。他拐弯抹角地说,几年来陈哲的价值,海鹰机械已经以工资的形式体现了。

    再没什么好谈,只好一拍两散。

    青菜和海带、土豆片、莴笋、蘑菇都没动,摆在桌子上,两人聊得太投入,忘了吃。

    只把三盘肉清空了。

    陈哲一口接一口地喝,一杯接一杯地倒,陈哲也没拦着,一瓶白酒终于见底,故事也讲完了。

    陈哲说:“你嫂子到现在还愤愤不平,我说没什么。我这几年就是说得太少,做得太多,吸取教训,我得把这事再弄起来。”

    陈一天跟服务员要了一壶茶水,看样子,醒酒茶陈哲也喝不进去了。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陈哲说:“小天,你等着我。我不可能就这么沉寂下去,我也想住大房子,请个保姆干家务,让老婆去美容院做脸……到那时候,你来找我,我带着你干……”

    ※※※※※※※

    离矿中最近的银行在公交车站附近。

    那地方以前是个村,几经行政区划更迭,现在勉强称得上商圈。

    对市民而言,有早市就叫商圈。

    对地产商而言,甭管比例尺大小,画个圈能圈进去的,统统叫作商圈。

    于乔和孙灵君步行“下山”,矿中学生把上学叫上山,放学叫下山。

    站在ATm前查余额。

    机械女声提示操作,于乔点了“余额查询”选项。

    画面一转,俩人头同时凑过去,4000元。

    确认只需十分之一秒,屏幕反光,映出两个少女的头部轮廓。

    十分之一秒后,于乔眼前的屏幕晃得厉害,孙灵君的影子开始上窜下跳,把于乔推来搡去,耳膜也被震得生疼。

    在剧烈的晃动中,于乔还是努力辨认了一下那串数字,6个0,中间有个小数点,那真的是4000块没错了。

    这里是银行的自助区,与人工柜台隔开。

    等待人工柜台办业务的人,隔着玻璃听不到俩小丫头的欢呼,只看到穿着校服的两个女学生跳了一阵无声的圆舞曲,表情激动到扭曲,口水都要甩出来了。

    当机立断,于乔取出了4000块钱,孙灵君数了两遍,各自把2000块揣进腰包。

    矿中俩初二女生中大奖的消息不胫而走。

    拿到这笔钱,孙灵君要买SoNY随身听,问于乔要不要一起买。

    当年的随身听,国产的爱华牌子也不错,矿中很多学生用爱华学英语、练听力。

    但是论音质、论品质和外形,学生圈里还是有人只认SoNY和PANASoNIC。

    有SoNY的学生,在矿中也是凤毛麟角。

    于乔想都没想,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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