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中有食堂。

    就在宿舍那一排平房里, 留出两间来, 一间做厨间,另外一间摆两个桌子,给学生吃饭用。

    学校在下面的镇上找了个女人做饭, 不供应早饭,只供应午饭和晚饭。色香味就不要奢望了。

    那女人姓孟, 学生们都叫她孟姨。

    于乔长大后, 吃过江南江北、国内国外的各种食物, 意大利面、寿司、咖哩、长江的刀鱼、云南的米线、新疆的手抓羊肉……可她不会忘记,自己十几岁年华里, 在沈阳城被遗弃的角落里, 吃了几年矿中食堂。

    味觉记忆里,只有三种味道:方便面调料包的味,大葱的味, 利民蒜蓉辣酱的味。

    孟姨临近中午才骑着自行车来,鲁着脸做饭菜, 学生跟她说话, 她也不怎么搭理。

    她的习惯是,提前一天把米泡里大盆里,那种酱红色的大塑料盆。这样第二天下锅煮, 米熟得快, 大大缩短了她在学校逗留的时间。

    学生们自然不懂, 泡过的米煮出来的味大打折扣, 但是老师们懂。

    为此事校长说过她几次, 甚至趁她做饭到后厨监工,可是孟姨嘴上答应,行动上还是老样子。

    学校拿不出更多的钱请更好的厨师,校长说急了,孟姨就念叨:“你就给我开这么多工资,我家里也有一堆活,我小孩在技校,马上要实习,哪哪都要用钱,我要是能早点下班……”

    放虽然没有逻辑,可如此七扯八扯,校长也就被她绕进去了。

    学校肯定不会花高价买当年产的盘锦大米,再加上孟姨稀里糊涂一泡,米饭味同嚼蜡。

    只能菜上找补。

    孟姨最常做两样菜:白菜炖豆腐和甩袖汤。

    这道白菜炖豆腐,不知道她咋做的:水是水味,油是油味,白菜是生白菜味,豆腐没有豆腐味。

    看你脸生,一勺下去,豆腐最多只有两块。你笑得甜一点,她才可能给你多捞点干的。

    所以,佐餐调料必不可少。

    学生们平时吃方便面,用不了的调料包都攒着,在家徒四壁的两间厨房兼饭堂里,各自找个地方藏好。

    拿不锈钢饭缸打了白菜豆腐汤,去犄角旮旯破桌子的桌膛里翻出自己的方便面调料包,撒进汤里,汤会陡然变得美味。

    要好的同学们会分享同一包调料。

    除了方便面调料,还有大葱、小葱,囿于季节性,这种美味可遇不可求。

    学校西墙外有一块菜地,每年春天,学校组织低年级的学生去种菜,生菜、小葱、茄子、辣椒什么的,稀里糊涂地种上一点,风调雨顺收成好,学生们吃饭前去拔一把小葱,孟姨就睁只眼闭只眼,那也不是她家地头。

    但是吃葱有个硬伤,下午上课会有大葱味。

    更好的选择是利民蒜蓉辣酱。

    学校小卖部有卖,一块钱一袋。学校有两家小卖部,一家是校长老婆开的,一家是数学老师老婆开的。

    两家是邻居,就住在山根,跟男生宿舍同一排。

    因为生意上的竞争关系,两位教职工家属关系极僵,擦肩而过都视而不见。

    于乔和很多学生一样,被逼迫着站队。

    假如前几天,你去数学老师家买过方便面,你再去校长家买蒜蓉辣酱,校长老婆就会说:“于乔你最近没来啊,那边没有辣酱了吗?”

    虽说生意没多大,商业侦察工作都做得极好。

    搞得顾客们无所适从。

    随之而来的问题还有。矿中没有热水房,宿舍明令禁止使用“热得快”,两家小卖部可以烧热水,打热水免费。

    于乔日常开销不大,她会在周一花上20块钱,买10张饭票,只要食堂开,她就去食堂吃。

    所以两家小卖部她都不太熟。

    每次需要打热水,她拎着热水壶走进其中一家院子,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

    陈奶奶总来看于乔。

    孙灵君就说:“于乔,别看你平时不声不响,来学校看你的人还真不少。”

    只要天气好,陈奶奶每周都会来一次。

    她有时候打车,有时候和于乔一样,坐公共汽车到镇上,再步行到学校。

    半年后,初一二班很多人都认识陈奶奶了。

    跟于乔熟悉的,会问奶奶这次送来什么好吃的。

    奶奶根据跟她打招呼的热情程度,判断这个人跟于乔的关系,然后指示于乔,把哪样吃的分多少给她(他)。

    刚出锅的酥油饼要趁热吃;

    饺子凉了没关系,放在饭盒里,用热水烫一下,跟刚出锅的一样;

    酸菜炖肉和米饭一定要热透了,上课前放在班级地坑入口的铁盖上,下了课就可以吃;

    炒咸菜放了很多瘦肉丁,不用热,拿去食堂,打了饭菜就着吃;

    还有小鸡炖蘑菇、大酱炒鸡蛋、蒜苔炒肉、干炸黄花鱼……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于乔每次打开包装都有惊喜,奶奶送来的吃的几乎不重样。

    奶奶把她叫到没人的角落,指示这个可以分着吃,那个可以给谁一块,最后总要神秘地指着某样东西说:“这个你自己留着吃,谁也不准给。”

    然后照例问问还有没有钱花、学习累不累,最后送别,陈奶奶还会抹几把眼泪,叹口气说:“这学上的,太遭罪了。”

    初中三年,矿中门前的路,一次也没有修过。

    与路相伴的那条河,冬天冰面灰突突,夏天泛着煤味和腐臭,三年来居然从未断流。

    陈奶奶不期而至,于乔没有地方让她歇脚,也没有条件倒给她一杯水,她放下东西,嘱咐一些话,又独自离开。

    于乔能做的,只是随她走到校门口,看她脚步不停,走下坡路,渐行渐远。

    于乔初中没毕业,陈奶奶就操心于乔的婚恋问题:“乔乔以后找对象,千万不能找关里的,太远,不行。就在东北找——吉林、黑龙江那么冷,也不能嫁,鞍山、本溪、丹东不算远,就在这三个地方找,最好找沈阳本地的,越近越好。”

    说这话时,陈一天也在场,他和于乔对视一眼,不打算回应。

    于乔没去过鞍山、本溪和丹东,于乔印象里,奶奶也没去过。但是她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提了个建议:“铁岭比丹东还近,大连靠海,有海鲜,这俩地方也行吧?”

    奶奶给否了,说铁岭那地方穷,最好不要。大连倒是富,也有海鲜吃,但是大连人看不起沈阳人,就像上海人看不起北京人一样,你嫁大连可能会受气,咱不嫁。

    ※※※※※※※

    陈一天顺利拿到了驾驶证。

    为了减轻“□□”的负罪感,陈一天还是联系了那位驾校教练,去八棵树练了两次车,亲自参加了路考,满分拿到了驾驶证。

    找个没人的机会,陈一天走进财务办公室,把驾驶证推到卢姗面前,说:“我来谢谢姗姐。我猜到了,李总给我报驾校,应该是你替我争取的,我开车也是你教的,现在拿到驾照,我想请姗姐吃顿饭。”

    卢姗指甲涂了暗红色,鼓鼓的,弧度也很好看,据说这是身体健康的表现。

    她用食指和中指把驾照拨开,陈一天的照片是最近照的,头发修剪得整齐,五官工整,脸颊微微凸陷,眼睛狭长,目光直白,未被世俗沾染、未被烟酒浸泡的年轻的脸。

    她收了手,把驾照推回陈一天面前:“饭吃不吃在其次,车也练完了,你也用不着我了,你小子以后别忘了我就行了。”

    陈一天笑了,在海鹰机械,除了师傅陈哲,和他走得最近的就是卢姗。“切,只是姗姐不嫌弃,去个银行跑个税务,以后我随叫随到,报答师恩。”

    卢姗神色淡淡的,看着陈一天的笑脸,转移了话题:“怎么着?你拿到了驾照,要不要上个高速,庆祝一下?”

    陈一天心情爽朗,笑说:“不了不了,我今天还得去趟北镇。”

    “又去买药吗?”之前卢姗问过陈一天,妹妹得的什么病、近况如何、在哪儿治病。

    “嗯,药那边会煎好,我去取一下,送去她学校。”

    卢姗说那正好,今天开远点,让你练练手,顺便把药取了,说着就去李健林屋取了桑塔纳的钥匙。

    北镇这地方,卢姗也是第一次来,她坐在车里等,陈一天轻车熟路,到药房取了药,又跟王大夫简单交流几句。

    候诊室里患者很多,王大夫没送陈一天出来,他女儿把药提出来,把陈一天送上车。

    二人又驱车赶往矿中。

    没有捷径可走,只能先回沈阳,再一路向北,拐进矿中所在的“三不管”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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