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乔的学校有个极具粉饰作用的名字:沈阳市第五十二中学。

    入学不到一个月, 于乔就把这所学校的情况摸个八九不离十。

    五十二中学, 听名字好像按着顺序排的,不见得多好,也肯定差不到哪去似的。

    其实全校师生都叫它“矿中”, 估计跟附近的大小煤窑有关系。但“矿中”这名字,听起来不一定多坏, 但肯定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矿中”声名远播, 不仅附近的社会青年耳熟能祥, 连包括都听说过。

    开学不久的一个周五,包括来矿中找于乔。

    自打从于乔回东北, 包括就跟她同班, 小学五年级、六年级关系一直不错。小升初时,家里动用了关系,给他安排到区里一所不错的初中, 他自己也无从选择,就懵懵懂懂地上了。

    他知道于乔来了矿中, 也知道于乔住校, 只能每个周末回家,赶上一个周五,他就来矿中看于乔。

    周五下午, 于乔刚上完体育课, 出了不少汗, 坐在座位发呆。

    孙灵君站在教室门口, 喊了于乔两遍于乔都没听见。后座的同学听见了, 跟孙灵君对上眼神,孙灵君一脚踩在门里,一脚踩在门外,一手叉着腰,一手豪放地示意:让于乔出来!

    示意完,孙灵君就在门口消失了。

    后座提醒她:有人找她。她看向门口,没人。

    于乔问是谁,后座说孙灵君。

    于乔再看向教室门口,发现包括站在那儿。

    新乐小学升到矿中的人不多,加上于乔五年级才转来,认识的人更加有限。

    她在矿中看到几个新乐小学的同学,都是外班的,只是眼熟,连招呼都没打过。

    所以,矿中对于乔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好在她本来也不太合群,班级里有几个同学来自同一所学校,一开学就抱团,她也不羡慕。

    包括给了她一个惊喜。

    仔细想来,包括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此刻,这位朋友来到矿中,就站在于乔班级门口。

    男孩子发育迟一些,六年级时,包括还是圆脸圆眼睛,带着养尊处优的稚气。

    一个多月没见,他变化挺大的,眼睛依旧很大,两颊的肉嘟嘟不见了,不知是长高了,还是变瘦了,在初一二班门口一站,灰突突的矿中有了焦点,蓬壁生辉了。

    孙灵君就是开学第一天血染白裤子那个女孩,让于乔没想到的是,俩人分到了同一班,而且,孙灵君个性如于乔所见,豪爽、大气,放在古代就是个女侠。

    但现在是2000年,没有女侠这个职业。于乔觉得,矿中对孙灵君而言,是福是祸也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遍布牛鬼蛇神的矿中,要么被孙灵君正了风气,要么把孙灵君打造成大姐头。

    包括吸引了班里同学的目光,于乔就在众人目光里,朝门口走去。

    等她跟在包括身后,走出教室门,她以为后背的盲刺已除,没想到的是,孙灵君就站在他们俩面前。

    “站住!你干吗去?”这话冲于乔。

    “我跟老师请假,下节自习课不上了,提前回家。”

    “等会儿!你哪来的?”这话冲包括。

    于乔和包括已经下了台阶,站在砂土铺就的操场上。

    包括最是明眸善睐,笑起来有两个小虎牙:“我是于乔的小学同学,我叫包括。你好!”

    于乔本不想介绍,被迫停下来,补充道:“他是育才的。”育才初中部,大名鼎鼎,估计把孙灵君震撼到了,她眼睛有点飘,耳朵根点红。

    于乔请了假,包括陪他回教室收拾了书包,回宿舍拿了洗漱用品,俩人一起回家。

    矿中交通不便,俩人沿着“黑水河”往下游走,要走好几里地,才能到公交车站。坐上公交车,还要几十分钟才到于乔家。

    包括陪于乔走了这一路,大致了解了于乔眼下的生活。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他觉得矿中学习气氛不好,学苗也差,老师水平也洼,这些信息,他早有耳闻,和于乔闲聊,更加确认了。

    另外,虽然是住校,一周还要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一次,这段路交通不便,费时不说,也不安全,遇到急事,打个车都难。

    他建议于乔骑自行车。

    他帮于乔算了下,如果骑自行车的话,通公交车这段路可以抄近道,需要步行那段虽说是土路,天气状态好的情况下,骑车单程最多45分钟。

    到了陈一天家楼下,于乔听了包括一通有理有据的分析,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应承下来。“嗯,我再想想。”

    但是她只是嘴上说想想,实际并不会想。因为她没有钱买自行车。

    于香正紧着攒钱捞她爸出狱,她少花一分,她爸就少蹲一刻监狱。

    她知道于乔定期给陈家汇钱,可她汇的钱,估计只够个矿中的学费,生活费还要陈一天打工贴补。

    陈家祖孙原本有闲钱,于乔生病住院,已经填进去不知多少,后来陈一天又供着于乔吃中药,这笔账,怕是三天三夜也算不完。

    于香也好,陈一天也好,陈奶奶也好,她不想为了个自行车,再给他们中的任何人添堵。

    包括背着自己的书包,把于乔的书包背在前面,在楼门口,于乔想摘下自己的书包,包括胳膊别住没动。

    “你的病怎么样了?”

    “好了呀。”

    “还要去医院吗?还用吃药吗?”

    “全好了,不用吃了。”

    “我能弄到棋盘山的滑雪票,我妈单位年年发。你要是病全好了,今年我带你去滑雪?”包括的眼睛亮晶晶,于乔此刻专注于摘书包,没留意。

    这样一个男孩,这样一种眼神,只存在于特定的岁月、特定的情境里。

    当年的于乔浑然不知。

    ※※※※※※※

    供暖后下了一场小雪,这是于乔在东北过的第三个冬天。

    周五放学,陈奶奶叫了辆出租车,到矿中接于乔放学回家。

    二人进了屋就各司其职,奶奶剁肉馅儿,于乔和面,热火朝天地包起了饺子。

    陈一天打回电话,担心雪越下越大,他也要提前下班,估计这会儿已经在公交车上。

    奶奶耍大刀,把菜板剁得邦邦响,于乔已经把酸菜切好了,正在往盆里倒面粉。

    这半年来,于乔病情稳定,陈一天忙于兼职工作,所以大部分周末,都是于乔陪陈老太太过的。

    于乔长高不少,激素肥早就褪去,除了骨架单薄单,整体看去,已经是初长成的少女模样。

    陈奶奶和于乔过周末,几乎没有可供切换的主题。主旨就是做好吃的,吃好吃的。

    陈一天是男孩子,从小就不跟父母一起生活,陈奶奶没让他动过锅铲。于乔不一样,她虽然也远离父母,还被病痛所累,可她对吃抱有饱满的热情。

    于是,陈奶奶一身绝技,找到了欣赏的人,也找到了传承的人。

    于乔还是齐耳短发,她把和面的盆放在圆形三角凳子上,用身体的重量把面和匀,十分吃力,又充满活力。

    面团在她手里不情愿地变幻形状,按照陈奶奶的说法,和面的最高境界,是“三不沾”,不沾盆,不沾面,不沾手。

    别看于乔瘦不拉叽,她手下的面团可是圆滚滚。

    在陈奶奶菜刀的邦邦声里,陈一天走到于乔身后。

    她很用力,面被压扁的同时,喉咙里发出吭的一声。

    “噗——你跟面团儿有仇?”

    于乔抬眼,陈一天围巾还没摘,满身风霜,立于厨房烟火气中。

    俩人碰面机会少,上周虽然都回了家,可只匆匆说了几句话,陈一天老是往外跑。

    陈一天觉得,于乔哪里有了变化。

    具体哪里不一样,并不能一眼发现。还是齐眉流海齐耳短发,显得头很大,脖子很细。还是矿中宽大的蓝白校服,她把袖子高高卷起,手腕内侧青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呀!哥!进屋咋没声?”

    跟初见时比,于乔开朗不少。

    有些变化是无形的,比如同样狭长的眼睛、上挑的眼尾,搁在三年前那张清瞿的脸上,就是繁重心事不可说。配以此刻这张素颜,就显得张扬恣肆,好恶由心。

    陈奶奶停止剁肉馅,给陈一天派活。

    陈一天负责拌馅儿——实际上,也只是搅拌这一个运作。酸菜于乔早就切好了,肉馅剁得黏黏的、碎碎的,混进去,陈奶奶又放作料。

    很快,面板摆好,擀面杖、干面、饺子盖帘儿一一安放好,三个人在陈奶奶屋里包起饺子。

    于乔刚才穿着矿中的蓝白校服,至少比实际身材大两个尺码,刚才她把拉链拉到顶,把领子翻下来,把袖子高高卷起,像个瘪了气的气球拱门。

    卧室比厨房温度高,她脱掉校服上衣,露出藕荷色的毛衣。

    这件毛衣是于香寄来的,她买的毛线,店里没人时亲手织的。

    织了好几个月,终于赶在东北变冷前织好,穿在了于乔身上。

    陈一天和于乔一左一右,挨着陈奶奶,陈奶奶先揪好记子,于乔擀面皮,供给奶奶和陈一天,他们两个包。

    上次三人一起包饺子,还是暑假。

    不知不觉,于乔成了初中生,陈一天上了大三,眼瞅着半年又过去了。

    陈一天包饺子技术不行。

    他把面皮摊在手上,左摆右摆,等把馅搁上去,面都被手的温度焐软了。

    所以,他包得很慢,成功率也不高。

    专注力一下降,他就抬眼偷瞄另外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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