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乔就等着这一刻呢!

    她走到墙根阴影处, 小心翼翼撕下包装纸, 纸是天然泛黄的白色,被撕下的一瞬间,一些散碎的冰茬子四散飞出去。

    第一口没咬动, 冰棍儿上留下牙齿的划痕。

    她递给陈一天。

    陈一天张大嘴咬下去,把于乔的牙印也一并咬进了嘴里。

    再递给于乔。

    沈阳冰棍还有一个优点, 就是冻的冰茬是由外向内的, 牙齿咬下去, 轻轻一掰,就能咬下一块来, 不会让牙齿有啃冰砣子的不适感。

    陈一天给冰棍开了光, 于乔就能咬得动了。

    1999年的上半年,两人每周跑一次北镇,从大河开化到盛夏蝉鸣, 已经记不清往返过多少次。

    最近这几次,陈一天想出的办法, 把冰棍和泡沫盒子装药, 带回家马上放进冰箱里,以保证药效。

    但是到了家,冰棍儿就化了, 一融化, 糖精味就特浓, 陈奶奶和陈一天不准于乔吃, 要扔掉。

    于乔站在阴影里, 额头的汗持续地往外冒,她每周都能吃到一根沈阳冰棍,很是满足。

    ※※※※※※※

    王大夫家里充斥着中草药味。

    半年来,王大夫和一大一小两少年成了忘年交,看病拿药通通行了方便,不然也不能直接把患者叫到家里来。

    这是一个大两居室,屋子里没有什么生活陈设,厨房和卧室都很简陋,大卧室摆了两墙的药抽屉。

    木制墙柜,棕红色漆,有了年月,边角处漆已经磨损剥落,抽屉手柄是纯铜的,泛着经年的光泽。

    中草药味就是从那个房间散出来的。

    王大夫穿了一条薄料的西裤,满大街可见的中老年款式,衬衫敞着怀,里面一件磨薄的白背心,伏天室内温度也高,他的后背也有汗湿的痕迹,光脚穿着一双拖鞋。

    以往都是在药房见,于乔觉得王大夫今天不太像大夫,倒像邻居家爷爷。

    第一件事,当然还是讨论病情。

    还是一套老程序,把脉、问诊、看血液报告。

    陈一天把最新的血小板化验单递给王大夫,他举远一点挑着眉看了,没说什么,搁到了一边。

    王大夫的中药很灵……半年来,陈奶奶监督于乔,一顿不落地吃,一开始,血小板依旧不稳定,忽高忽低,割伤破皮还是比别人止血慢,但像过年期间大量流鼻血的事,没有再次发生。

    当然,陈一天和陈奶奶也严格限制于乔的活动,稍有感冒发烧,立刻红色警戒。

    学校里,陈一天跟薛老师打了招呼,于乔被特批不用上体育课,避免了剧烈运动,班级里的同学也都知道于乔“碰不得”。

    渐渐的,血小板的值有回升迹象,到最近一次检查,血小板已经接近正常值的下限。

    于乔自己也会看报告,对这份检查报告,她是志得意满的。

    王大夫在纸上写了一副方子,拿着方子打了个电话,让人照方子抓药,给煎好。

    王大夫说,这么热的天,就不让陈一天和于乔再跑出去拿药,他们在家里等着,药煎好了有人给送过来。

    接下来,又例行嘱咐,喝中药期间,不能吃鱼腥、辛辣、生冷。

    说到生冷,于乔猛点头,陈一天表情犹豫。

    俩人没敢对视。

    陈一天和于乔坐在中式靠背椅里,王大夫趿拉着拖鞋,在客厅走来走去,南背通透的户型,偶尔有穿堂风吹过,能凉快点。

    “你今年几岁了?”王大夫若有所思。

    于乔答:“十二。”

    陈一天补充:“毛岁十二。”

    老头来回踱着步子,端详于乔,看得于乔有点不自在。

    她穿天蓝色连衣裙,靠在椅背上,激素肥胖回落后,胸部不再像小女孩一样瘦骨嶙峋,发育早期的弧度不明显,可在蓝色布料包裹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医生说话向来不避讳:“还没来例假吧?”

    于乔被盯了半晌,猜就问不出什么好话。

    陈一天瞄了她一眼,清了嗓子说:“没有。”

    “按说吃我这药,问题不大。但是成人之后,例假是个问题……”

    于乔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再看陈一天,他变脸够快的,两个眉头拧成了疙瘩,好像刚才那根冰棍儿,把上半年的药效都抵销了一样。

    “我这没什么吃的,平时这儿不开火,都是我老伴在家里做。”

    果然没猜错,这是王大夫钻研业务的地方,并不是他吃饭睡觉的家。

    “我拍两根黄瓜,咱们凑合吃顿午饭。”

    陈一天表示不饿,不用吃饭,他们拿了药就走。

    王老头当他是客套,去厨房端出一个电饭锅内胆,里面是焖好的半锅米饭。

    又指挥陈一天洗黄瓜,他切了点葱末、蒜末,大菜刀一挥,把几根黄瓜拍烂,再切成小块,划拉进不锈钢盆里,放了酱油、盐,颠颠拌拌,菜就做好了。

    这天下午,陈一天、于乔和穿着拖鞋的王大夫同桌吃了一顿饭。

    电饭锅内胆就搁在餐桌上,三人每人盛了一碗米饭,围着一盆拍黄瓜,吹着盛夏午后的穿堂热风,吃的特别香。

    于乔觉得,这是她吃过这么香的拌黄瓜,她暗暗想,回去要按照同样的方法,给奶奶做一盘尝尝——做法太简单,奶奶一定瞧不上,可味道真的很棒。

    过了一会,送药的来了。

    提着药进来的,就是药房里的白净女人。

    她轻车熟路,开了门先拎进来一个小男孩,再自己搁下药,换了鞋,走进来。

    小男孩五六岁,跑过来抱住王大夫的腿,叫了声:“姥爷。”

    原来白净女人是王大夫的女儿!

    王大夫手臂绕过外孙的脖子,手兜着外孙的巴,介绍说:“这个你叫姐姐,这个你叫哥哥。”

    小男孩不走心地叫了。

    王大夫接着说:“姐姐和你得了一样的病,也在吃爷爷的苦药。”

    小孩子冲于乔做了个鬼脸,闪身跑进小卧室玩去了。

    陈一天和于乔都很惊讶,看向王大夫。

    原来,王大夫是中医世家,他祖父在解放前就是北镇有名的赤脚医生,后来祖父年迈,不能上门行医,就让王大夫的父亲代劳,后来,父亲又把家学传给王大夫。

    后来,王大夫考了医专,进了北镇中医院,在中医院里也是门庭若市的知名专家,不仅能开中药处方,还能给人开刀做手术,可谓“学贯中西”。

    小外孙出生没多久,就查出患病,开始也是正规医院求医,没有治愈。

    王大夫悉心为孩子调药治病,中药喝了好几年,最近一年多不再连续喝药了,隔段时间检查一下,稍有不好,就喝一副药调理调理。

    孩子看上去很健康。

    王大夫坦然地对陈一天说:“你带着孩子来找我,我心里想:你算是找对人了!但是于乔病得不轻,沈阳的医院也治不好,我也不能把话说太满。”

    陈一天震惊不小:正所谓福祸相依,于乔这条小命,被命运引领着,无前人引路,无后人跟随,总算找到一块落脚的地方,得以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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