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的家在X市周边的青田县城, 在陈佳期联系当地的警察,拜托他们前往任雪母亲所在的青田县人民医院,确认任雪安全无虞的这段时间里,办公室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沉下来好几格。

    杯子里的茶水都冷了。

    杯壁变得冰凉刺骨,手掌稍微贴近,就觉得如握寒冰。肖正宸却恍若未觉, 端起来喝了一口, 淡淡的苦。

    整个办公室里大概只有肃海开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气场,看起来完全不受影响,在这段时间里, 简要地把自己和周沙那边的调查情况做了个概述。

    吴梦妍,二十五岁,X市本地人,四年前毕业于一所大专院校的行政管理专业, 原本按照她的学历,是不够丁当公司的用人标准的, 她是两年前经人推荐,才在这里就职。吴梦妍的父母早逝, 她便从小跟着奶奶一起生活,这导致了她独立得很早,学生时代就常常出去打工,用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这种情况直到她大学毕业, 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之后, 才有所好转。

    在走访调查的过程中, 左邻右舍都表示,吴梦妍从小到大都过得十分不容易,如今工作稳定,感情顺利,男朋友又有钱又知道疼人,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们排查了吴梦妍的社会关系,发现她的男朋友并不简单。”肃海按下了手里的遥控按钮,幻灯片随即切换过去。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个身材中等,留着中长发的男人,他的眉骨突出,鼻梁挺直,原本稍显凌厉的弧线因为面部有些微胖而柔和了不少。

    这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暗纹衬衫,从领口往下解开了两粒纽扣,露出脖子上戴着的一根黑色皮质绳子。照片上的他正一只手揽着吴梦妍的腰,大步向前走去。

    “这是我们从小区监控里截取的画面,这个人,叫万长龄,是八水区城建局的一个领导,之前八水区的老城区拆迁改造项目就是由他负责的。”周沙说。“他和吴梦妍是几年前在一家叫做烟雨人间的会所里认识的,这个会所他有投资,而吴梦妍则是从大学时代,隔三差五地去那里兼职。两个人认识以后,一个年轻漂亮,一个有钱还长得不难看,约会了几次,很快就确定了关系。然而万长龄有家有口,老婆是还没发迹之前就跟着他的,并且给他生了一儿一女,所以他和吴梦妍,并不是什么男女朋友,而是包养关系。吴梦妍的那辆宝马,就是万长龄送给她的二十四岁生日礼物。”

    “发现吴梦妍尸体的人,正是万长龄的司机。”肃海又切换了一张幻灯片,屏幕上便出现了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当天晚上,万长龄请了几个本地的房地产商在烟雨人间吃饭,每次遇到这种场合,他嫌自己老婆带不出去,就会找吴梦妍。这次也是同样。据他交代,他提前跟吴梦妍打好了招呼,让她下了班直接过去,然而一直等到七点半,客人都快到了,吴梦妍还是没来,打电话也没人接,怎么都联系不上,他就让司机去看看情况。”

    “司机到达吴梦妍家门口的时候是七点五十五,他在门口按了好几次门铃,也打了电话,手机就在里面响个不停,然而始终没有人回应。后来司机担心出事,请示了万长龄之后,找到物业,用备用钥匙将门打开,此时吴梦妍已经死亡。”周沙话音刚落,投影布上的画面也随之一变。

    “吴梦妍的家是老房子了,客厅的房顶上还有一顶吊扇,吴梦妍就是用一根尼龙绳从吊扇中间穿过去,把自己吊死的。”周沙稍微抬了抬手,指了指画面的顶部。“发现尸体后,司机立即向警方报了案,消息转到我们这里是当晚的八点二十三分,我和副队立即赶了过去。但是和之前看过的那么多现场一样,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投影布上吴梦妍已经看不出生前的半点美貌,她的脸上纵横着几道极深的刀伤,像平日里被切好的芒果一样,在刀口*交汇的地方,向外翻卷着皮肉,把原本的楚楚动人,刻画得狰狞可怖。虽然照片里的她已经被从绳子上放了下来,但喉间一抹青紫的勒痕正狂妄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提醒着人们,她曾经遭遇了什么。

    肃海伸长了手臂,把原本放在另一侧的笔记本拿过来,纸页在他的手里哗哗被翻动,“根据法医鉴定,吴梦妍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晚上的七点,而她那天是正常上下班的,丁当公司五点下班,她打卡离开,然后开车回到家里,这中间大概花费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她会在五点四十左右回到家。”肃海又看了一眼自己当时草草记录下的现场情况,“她卧室里的衣柜是打开着的,七八条裙子都被拿了出来,放在床上,可见受害人应该是在挑选衣服的时候,发生了某件事情,导致了她的死亡。”

    季甜摇了摇头,在沉重的气氛里嘴角微微往上扬起了一点弧度,酒窝里便露出些甜美来,“副队,这里你说的不对。”

    肃海看了看她。

    季甜站起来,走到投影布的边上,又仔细地打量了吴梦妍一阵,这才说,“你们看,死者上身穿了一件藕粉色的纱质长袖衫,袖口处的绑带已经被精心地系好了,下身搭配了一条白色的包*臀花瓣裙,裙子上没有一丝褶皱,可以判断出一定是她刚换上的,而不是已经穿了一天的。再看这里,”她虚指了一下吴梦妍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她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甲油都花了,这种痕迹应该是刚涂上后不久,就因为做别的事情,不小心蹭到留下的,但是衣服上并没有发现指甲油的痕迹。所以这个时候的吴梦妍,应该是已经换完了衣服,然后重新涂了指甲,在等待指甲油变干的这一段时间里,某件事情发生了,她死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肖正宸耸了耸肩,“所以呢?”

    季甜想了想,“一般女孩子在涂完指甲油以后,是不会做什么动作太大的事情的,顶多是打打电话、上上网,或者翻翻杂志,然而这些事情都不至于让她突然想不开,凶手是怎么钻了空子的呢?”

    她说着,就兀自陷入了沉思。

    肖正宸便转向肃海问道,“吴梦妍的社会关系排查得怎么样,尤其是和古小琦、段安妮交叉对比之后,有什么发现吗?”

    肃海摇了摇头,道,“吴梦妍从大学时代就在烟雨人间打工,她的的社会关系相对比较复杂,但就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没有人跟她结过非生死不能化解的仇怨。而且她很注意这方面的保密,就连身边的邻居都不知道她还在会所里做过兼职,可以说她把完全生活分成了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互不相关,所以就算有人对她动了杀心,也不应该会波及到古小琦等人。至于万长龄的妻子,”肃海顿了顿,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说道,“她早就知道万长龄在外面有人的事情,吴梦妍不是万长龄包养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看得很开,甚至她自己也和一个健身教练长期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她和万长龄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看不出有杀人动机。”

    “公司这边是我去跑的,”周沙接着说道,“吴梦妍在公司比较低调,说话做事都挑不出什么错来,她和古小琦等人交好,和别人的关系也都过得去,没有关系特别差的,不至于惹来这种杀身之祸。”

    肖正宸摸了摸下巴,“不过考虑到从凶手再次作案开始,受害者都是来自同一个公司,我还是倾向于她们三个,一定在某个时刻,先后或者干脆是同时,跟凶手有过接触,并且触怒了凶手,这才发生了后面的事。所以我们后期的调查重点,应该转移到排查她们三个的行动上去,在这里找出交集,大概就离凶手不远了。”

    “嗯。”肃海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同意。

    肖正宸露出点浮夸的惊讶来,“很久没听过肃海同志对我的支持了啊,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他说着,细长的眸子里闪烁过笑意,“也不是我的生日,我生日是下个月第一个周三,今天才周末啊,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想一想要送我什么礼物。”

    肃海站起身来,从身边带起一阵打着旋的气流,拖着两个生硬的字晃晃悠悠砸到了桌子上,“下班。”

    ***

    肃海临下车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在驾驶座周围摸了一圈,最后在副驾驶面前的置物格里找到了一盒还没拆开的云沙烟。

    他把烟收进了口袋,随即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水泥浇筑的路面向远处只能看见朝着深绿色轮廓的群山里延伸着,道路两旁是一片片的农田,间或点缀着一两座红砖砌的小房子。

    一个巨大的蓝底路牌靠着水泥电线杆,向路的一头标示着醒目的白色箭头:栖凤山墓园。

    肃海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沈亭昭刚刚去世的时候,他来得很频繁,几乎每个月都会来上那么几次,带着鲜花和好烟好酒,有时候还会专门拐去市中心的钟楼书店,看看沈亭昭喜欢的书有没有出新的系列,他站在一排一排的书架前面,手指从书脊上一一划过,心里并没有丝毫的宁静和放松,只感觉此处将倾,每一个字都重如千斤,一个挨着一个,沉沉地落在他的心上。

    负罪感和愧疚压得他步履维艰,哪怕仅仅只是站直了什么都不做,他都能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不堪重负的呼吸声。所以他渐渐地来得少了,像避开活着的人一样,他也避开死去的人。取而代之的是没日没夜的工作,在疑犯租住的小区前面一蹲守就是好几个日升月落,或者坐在监控前面,连一杯提神的浓茶也不必,他可以仅凭着意志力,把冗长无聊的画面一秒不落地看过去。他想跑得快一点,至少能追得上那个人的脚步,至少要变成更加优秀的样子,才不枉费另一条生命的消逝。

    再后来,他经历得多了,也长到了沈亭昭永远定格不会再长的年纪,从那个晦暗得没有尽头的阶段走出来,似乎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他不再刻意地来或者不来,也不执著于带什么东西,通常案子忙完了就抽空来看看。

    这么多年下来,如果说还有原则,那就只有铁打不动的两条:忌日当天一定会来。一定不和沈亭暄一起来。

    到现在也是。

    肃海从一排排墓碑间穿过,手无意识的碰到了口袋里的烟盒,无声地笑了笑。

    他不怎么抽烟,却记得沈亭昭烟瘾不小,只是偏偏沈亭暄长了个狗鼻子,灵得不行,抽上一根都会被她闻出来,继而免不了念叨几句。逼得沈亭昭后来每次只敢在上午抓紧时间抽上几根,然后整个下午地开窗吹风,最后清清爽爽地回家。或者干脆把肃海拉着一起回去,只要肃海在,沈亭暄的少女心思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最多只是瞪他一眼,多半句话都不会说。

    总之,在沈亭昭还在的时候,肃海是不怎么喜欢抽烟的。后来慢慢抽起来,可能是因为终于也到了需要靠烟草来缓解情绪的年纪,也可能是出于某种更为隐秘的心理,在不知不觉间暗示自己,继承已经故去的人的喜好,以此作为有些可笑,又非常可悲的纪念。

    肃海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蹲下身,把墓碑上面的灰尘擦去了。

    他拂过沈亭昭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里面全是干燥得犹如被风吹起的沙粒一般,粗粝切肤的苦涩。

    他想,事到如今,自己可能继承了不止抽烟这一个喜好。

    还有沈亭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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