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海记不清第一次听到沈亭暄说“我喜欢你”是什么时候了。

    只是隐约记得那应该是在沈亭昭去世之后。沈亭昭还在的时候, 她可没现在这么大方, 总是跟在哥哥身后,偷偷地拿眼睛看他, 偶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牵一牵他的衣角,被他发现以后,又红着脸飞快把视线转移到别处去。

    沈亭暄的哥哥沈亭昭是大了他几届的师兄, 他刚毕业进入警局,就和沈亭昭成为了搭档。沈亭昭为人风趣幽默,个人能力又十分突出, 知道他那会儿和家里关系闹得生硬,就经常叫他一起回去吃饭。而沈亭暄比哥哥小了十二岁,那时候还只是个看不出美色的初中生, 沉迷各种各样的电视剧, 每次都得被哥哥强行关了电视, 这才肯乖乖地去写作业。

    他和沈家兄妹一直相处地很好, 后来还察觉到了沈亭暄不知从什么时候滋生的,属于少女的那一点粉红色的小心思, 为此短暂地烦恼过。

    沈亭昭也看出来了, 只是多灌了他两瓶酒,笑着说,“都怪你长得招人,我下次得挑亭暄上学的时候带你回去。”

    还年轻的肃海兴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快, 兴许是因为这话里有某种说不清的成分, 一时呛得满脸通红。

    然而这之后没过多久, 后来沈亭昭就去世了。

    在一次配合缉毒警察行动的过程中,为了掩护他,被毒*贩的子弹击中,当场死亡。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办法坦荡地面对沈亭暄。那时候她才十四岁。

    沈亭昭的葬礼结束以后,他还是定期会去看望沈亭暄,两个人在不大的房子里相顾无言,说什么都怕惊扰了好不容易才有片刻平息的悲伤。肃海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甚至不敢把低垂的头抬起哪怕一毫分的距离,沉甸甸的愧疚和负罪感就蹲坐在他肩头,像冥冥中睁开的一双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

    他去的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给沈亭暄打越来越多的钱。那时他刚参加工作,每个月只领不到三千块的薪水,留一些够日常开支,剩下的全打给了沈亭暄。

    沈亭暄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也约了他很多次,甚至有几回逃了晚自习,背着书包在警局门口等他下班,然而他们的谈话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道德和道义像一块湿透的棉花,冰冷稀烂,又带着几分沉重,生生的堵在了他的胸口,每一个字,哪怕是被满腔的热血烫过,都挤不出这团棉花,最后被黏糊糊的裹在一起,阴冷潮湿地等待生锈腐蚀。

    沈亭暄也许是知道了他这种近乎逃避的心情,也许是被逃避了太多次,磨出了少年人的心性,也渐渐地不来找他了,他们变成了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决口不提当年,而后在时间的洪流里各自行进,越走越远。

    原本的剧本应该是这样的,用来换取观众的一声叹息,说上一句不痛不痒的有缘无分,连眼角处的微微湿润都不必有,原本就没有开始,所以也谈不上结束。

    可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那大概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季,沈亭暄忽然敲开了他家的门,笑眯眯地站在一片融融的光里,见他露出几分惊讶和不知所措的神情,就不由分说地塞给了他一件礼物,不等他拒绝,就率先开口说道,“小海,好久没见啦。”她停了一下,抬起头细细地看他的眉眼,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的空白都填补回来一样,“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考上大学了,学表演,以后你就可以常常在电视上看见我啦。”

    “……恭喜。”无数翻腾上来的语言又被一层层压下去,最后挤到嘴边的,只有干涩的两个字。

    “我请小海吃个饭吧?”

    肃海摇了摇头。

    “哦……那也没关系,”沈亭暄那时就已经显示出几分好演员的功底来,对他的拒绝毫不在意,或者说强装着毫不在意,还微微笑了笑,“本来还有一句话想说,不过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才能说的,不吃饭的话,那我就直接说好啦。”

    “我喜欢你呀。”

    “腾”地一声,肃海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经历如此直白、不加修饰的告白,女孩子捧着一颗赤*裸的、热忱的、满怀情谊的心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又坦荡,想要假装着勇敢,又忍不住偷偷攥紧了手,甚至连眼皮都在轻微的发颤。

    却遮掩不了眼睛里的光芒,轻盈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因为我觉得你值得,跟其他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哥哥在那个时候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也一定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觉得你值得。”沈亭暄说,语气里带着一股莫名安抚人心的力量,“虽然这件事情我们都要消化很久,用很长的时间才能变得好一点,但肯定都会走出来的。我去上学以后,大概小海就不会再见我了吧?我们就用这段时间自己愈合一下,可以吗?”

    “……”

    “我现在还是很喜欢小海,所以想当面跟你说出来。也许等以后我消化了所有的情绪,就会变得不喜欢你了,那个时候,大家可能就会都比较轻松一点,也说不定呢。”她说着,眼睛半垂着,遮住了里面的一点泪意,“我走啦,还有,不要再给我打钱了,这些钱我也用不完,为了给你挑一个合适的礼物,想了好久呢。”

    “就这样吧,小海,再见!”

    然后就是几年时光匆匆而过,沈亭暄再也没来找过他,偶尔打几通电话,说一说不相干的话题,撒撒娇,像是忘记了当年的事。

    那时的她虽然还没什么名气,在各个片场里辗转,拍一些依稀露出半个侧脸的角色,却真的像夏天啊。

    对每一件琐碎的工作,对每一次他漠然的回绝,都可以毫不计较,也毫不畏惧,继续报以无限的热情去拼命贴近。她大大的张开着双臂,又真诚又勇敢,每一次都鼓起全身的力气,像一颗小太阳,只管燃烧,哪怕黑夜吞噬了它所有的光,又有什么关系呢?天总要亮的啊。

    看了一遍回忆才知道,她好像从那时候起就从未改变过。肃海抱着双臂,将肩背倚靠在身后的落地玻璃上,于是一大片的阳光里就多出了一个微微垂着头的人形阴影。大概还是有一些不一样吧,至少现在比那时有名气太多了,所以也会更加地收敛一点,——但是对自己,她好像又从未变过。

    总是大大方方地说“喜欢你”,说“想你了”,抓住各种机会试图拉拉手或者蹭一蹭,被自己无数次的拉黑,又无数次地从黑名单里闯回来,偶尔也说一说小情绪,却很快又自己消化掉,恢复成那种不知忧虑的样子。

    肃海禁不住皱了皱眉头,是因为她总是这样,不论是通电话还是见面的时候,只要和自己在一起,就没有不快乐的情绪,所以自己才仿佛毫无顾忌,也毫无愧疚,一再地拒绝、无视她吗?

    她是怎么把这么多的,足以打垮一个人的冷漠,用很短的时间消化掉,等到下一次,又像重新积蓄好能量的小太阳,欢欣鼓舞着围绕着他的呢?

    她在满怀热情地给予和如抱寒冰的被拒绝之间反复的每一趟,都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肃海从来不是一个因为畏惧结果,就会放弃思考的人,而偏偏此时,他的心里生出了大量抗拒的情绪,像夏天雨后墙角处的野草,稍一晃眼,就茂密地蔓延出一片。

    肃海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两口,试图让这股烟草的味道潦草地掩盖住一切。他心里未尝没有结论,只是迟迟不愿意去触碰。然而这个盒子里装着的未知和不确定,还有长久以来积压的愧疚和负罪感,混杂着一声声的“小海”,一句句的“我喜欢你”,像是伊甸园里结出的果实,随着时间流逝,散发着愈加诱人的甜美气息。他分明知道不能再靠近了,不能再多看一眼,却总是忍不住。

    之所以会有今日种种,还不是因为他过去毫无付出、只是一味地凭借和倚仗沈亭暄的感情吗?说着再也不来往,说着就当做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吧,却还是给她留那么一点点希望,叫她总是追在后面,消费着她不吝惜给予的热情和赤诚。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比谁都清楚,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要遵循守恒定律,感情也同样。没有谁的感情会像水管里的自来水一样,可以被另一个人毫无负担、毫不计划地去使用和挥霍,它是一湾春夜里的溪水,一开始总是丰沛的,欢腾的,无限延伸的,却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天,带着或喜或悲的情绪,在烈日底下晒干了,露出枯竭的河床。

    他的这湾溪水,最后会汇到别人的河流里去吗?因为那条河又宽广又温柔,或许跟它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他们会不会就此交融,而后远远地绕开了他,奔向完全不一样的未来呢?

    肃海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全身的神经都在此刻绷紧了起来。平常用来记录无数繁杂的犯罪信息的大脑,忽然毫无预兆地腾出了许多位置,顶上的灯也打开了,白炽光强烈异常,照着底下似乎是无所遁形的“梁惊鸿”三个字。

    梁惊鸿,三十二岁,内地著名男演员,从出道至今参演过的电视剧、电影多达二十余部,并且在今年凭借着主演的电视剧《半壁江山》获得了金梅花奖最受欢迎男演员,迎来了事业的新起点。梁惊鸿出道至今,一共谈过三次恋爱,本人对待感情十分坦荡,基本每一段恋情到一定程度,都会向媒体和粉丝公开,但还处在追求阶段,就这样大张旗鼓的,沈亭暄确实是第一个。

    想来想去,肃海都觉得有些不好,梁惊鸿和他年龄相当,但在普罗大众的价值观里,却比他成功太多了,已然到达了这一阶段的巅峰,剩下的成就如何获取,似乎都只是时间问题。此外,他和沈亭暄有一样的事业,处在同样的圈子里,共同的兴趣和话题大概只多不少,在有了这么多有利条件之后,他更不必背负什么沉重的回忆,这样他们相处起来应该会很轻松。

    梁惊鸿甚至会比他更加喜欢她,能加能够全心全意地去珍惜她,虽然并不想承认,但肃海还是意识到,他最不想拿出来和别人的比较的感情,偏偏是他最薄弱的地方。

    他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来,像幼时生病了,不得不吃下药片,喝很多很多水,嘴里却依然弥漫着那种散不去的味道。

    一番悄无声息地对比之后,肃海更烦躁了,把手里烧到尽处的烟头捻灭了扔进垃圾桶里,铁皮的翻盖晃晃悠悠,生涩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内里的他颇有些垂头丧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拿出手机来,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小海?”对方的声音里透露着明显的惊讶,像是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接到来自他的电话。“怎么了,突然打电话给我?”

    “姐……”话到嘴边了,肃海却有些难以开口。

    肃溦更吃惊了,她的这个弟弟从小就是天老大我老二的作风,平常肃浠在家里这么吞吞吐吐都免不了要被他冷着脸说两句,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想着,推开了手边正在处理的文件,整个人靠进了舒适的沙发椅上,半闭着眼睛,准备听一听大龄青年的烦恼。

    肃海索性一咬牙,“姐,这些年我名下的资产都有些什么啊?”

    “……”肃溦强忍着没从沙发里弹起来,而是保持着十二分的克制,暂时不去想一向对这些不甚在意的弟弟今天到底喝了什么假酒,冷静地说,“你等等,我这就叫会计上来给你统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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