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张居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父亲张文明这一辈的前程,实在是不咋滴。

    张文明年轻时也是四处求学,可科举考试二十多年都没考上。

    仅乡试,断断续续考了七回,没有一回过关。三十二岁那年,张文明又一次落榜,感觉自己实在有心无力考不上,便花钱买了一个“府学生员”的名分。

    而那一年张居正十二岁,湖广乡试当一名。

    也就是:父俩同考,儿高中第一,父亲仍是一名落魄的秀才。在科举这一条道儿上,三十多岁的张文明尚不及十二岁的儿张居正水平高。

    好在张文明比较乐观,而且看着自己儿越来越有出息,心理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相当于儿代替老翻倍还愿嘛。

    所以,张文明也就逐渐放开功名利禄的想法。

    随着张居正不断升迁,张文明的家庭条件也越来越好,乐得在老家过着声色犬马、逍遥自在的生活。

    张居正虽然十几年没回家,可从他与朋友的书信中可以看出,曾经不止一次邀请过张文明到北京居住。

    可张文明哪愿意?

    他十分清楚儿张居正的脾气,到北京不是要受极大的约束?在荆州城做个土皇帝多好!是不是?

    张居正也清楚父亲张文明的想法,老爷想在老家逍遥快活,那就让他快活去吧,反正年纪都那么大了,也该享享清福。

    所以,张文明一直待在荆州。

    ……

    水墨恒见张文明气势冲冲、一头黑线地跑过来,当即排众而出,打了一躬,朗声道:“晚辈水墨恒,拜见张老太爷!”

    张文明先是一愣,虽然他身在荆州城,可对儿、对朝廷的事也十分关心、热衷。水墨恒的名字,他当然听过,而且还听与自己儿张居正关系非同一般。

    第一念头便是:“水墨恒怎么会出现在荆州城?”

    张文明毕竟是个府学生员,一应礼仪还是懂得。见水墨恒谦卑地问候,随即将脸上的怒容收敛几分,点了点头,沉声问道:“拆大学士牌坊,叔大知情吗?”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

    水墨恒慌忙掏出兵部尚书谭伦与张居正联合签署的移文,恭敬地递了过去。

    荆州知府赵雍一听到“水墨恒”三个字时,脸色顿时大变,情知不妙,此事当很棘手,赶紧推开身旁两名护卫的衙役,趋前几步,深深一揖,谦卑地道:

    “不知水少保驾到,卑职赵雍有失远迎。”

    水墨恒打量了赵雍一眼,只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穿着一件四品云燕补服,倒有几分威势。客气地还了一礼,扫视一圈儿,带着三分揶揄的味道,笑道:

    “好,好,赵大人率这么多官兵来迎接哈!”

    哪里是迎接呀?

    赵雍一听有人要拆大学士牌坊,迅速调集一队人马,无暇问明缘由,便邀请张文明飞速地赶了过来。

    都做足了干仗的准备。

    听水墨恒的口气,赵雍脸上挂不住,微微一红。

    这座大学士牌坊,正是在赵雍的倡议下动工修建的,并率先认捐了一千两银。在他的带领下,当地官员和百姓纷纷出手,不过一个月时间,便筹集到了三万两现银。

    有了钱,好办事。

    就在去年秋末,旋即动工,赵雍也没提前通知张居正,只与张文明沟通过。

    这种事儿,张文明自然不会反对,见那么多的官员和百姓大力支持自己儿,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表示十二分地赞同。

    到了今年年初,牌坊工程已过大半。

    赵雍一门心思想拍张居正的马屁,便派师爷前去京城,将这件事告诉了张居正,并请他出面恳求皇上赐额。

    只是没想到,师爷回来捎话,张居正听了很生气,不仅不肯奏请圣上,反而要拆毁大学士牌坊。

    赵雍讨了个没趣儿,却又不甘心。

    想着湖广道的官员都将自己当作张老太爷府中第一号座上宾,如果牌坊就这样拆掉,自己面往哪儿搁?

    而且,赵雍摸透了张文明的心思——

    张文明殷切希望建好这座大学士牌坊,以壮家声,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即便张文明知道儿有意拆掉牌坊,也绝不松口。

    有了张文明的鼎力支持,赵雍自然多了几分信心。

    还有一点,赵雍总以为张居正扬言要拆毁牌坊,很可能是做戏给人看,天底下谁个不想光宗耀祖?

    这个想法,水墨恒当时也有。

    所以,赵雍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若真是将牌坊给拆了,不定张居正暗地里会怪罪他不会办事儿。

    既然不决定拆,那牌坊总不能白板一块儿没有题额吧?

    可是当今首辅的牌坊,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题的。本来若有皇上题额,无疑最完美。皇上请不到,赵雍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前前任首辅徐阶。

    徐阶是张居正的恩师,正是得徐阶的提拔,张居正才有机会在四十二岁那年进入内阁。所以,无论是地位还是名望,徐阶都是能与张居正并肩的大人物。

    于是,赵雍派人前往松江拜见徐阶,明来意。

    徐阶二话不,想着为自己学生歌功颂德是件好事,当即赐了一张条幅,写就一副对联。

    只是还没来得及镌刻上去,牌坊已经被摧毁得不成样了。

    赵雍像被人捅了一刀,难受得要死。

    当听到“水墨恒”三个字时,本想干仗的心,登时泄了气,心里只剩下一万个不甘不甘不甘……

    此刻被水墨恒揶揄,更是觉得尴尬。

    张文明看完移文,乌头黑脸不作声,随手递给赵雍。

    水墨恒又将刑部移文递了过去,强调:“我此番来到荆州,只是履行公务,还望张老太爷和知府大人配合。”

    赵雍看完两份移文,又看了看地上的断石残碑,扎心地问道:“水少保这次来荆州,就是为了拆毁这座牌坊?”

    “是。”水墨恒道。

    赵雍心里拔凉拔凉的,两份移文,又派水墨恒亲自来,足见张居正的决心。但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

    拆牌坊不等于拆自己的前程吗?至少能揣摩出张居正对自己起了疑心,或者根本不放心。所以才会兴师动众,两部移文,加自己签名,外加水墨恒亲率缇骑兵前来……

    事已至此,赵雍唯有望天长叹,将心中的怒火、不满、不甘全部压住,见风使舵地道:

    “既然是首辅大人的意思,下官什么也于事无补了。想必水少保一路也辛苦,下官这就请水少保进城,看天色也不早了,晚上咱做东请客,张老太爷、我、还有一起来的众位官员全都作陪,为水少保接风洗尘。”

    官员们一个个垂头丧气。

    那帮民众和工匠们都面面相觑:想着难道就这样放弃?眼睁睁地看着牌坊被毁?

    突然,张文明大喝一声:“不行,先不能拆,我要给叔大写信。”

    只因这句话,本神情沮丧的民众,陡然间情绪又被调动起来,开始叽叽喳喳,嘈杂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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