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烈在大火现场时,就已经吓傻了。

    当被礼部两名官员架回来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嚎大哭,哭完之后,又哈哈大笑,神经质一般。

    府上的人都知道他受了刺激,须臾不敢离。

    吃晚饭时,将他扶到桌上,刚一坐下,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将桌掀翻,然后望着众人傻笑。

    不一句话,笑一阵然后就哭,哭累了接着笑。

    王府上下急得团团转。

    请来太医,王希烈却坚决不让近身。

    太医最后只能凭借猜测,他得了惊吓症,脑恐怕出了问题。

    搞得王希烈妻妾、管家、奴仆们一个个都提心吊胆,当得知皇上派了锦衣卫,将王府包围时,心更是抛到天上,全蔫吧了,第一感觉就是彻底玩儿完。

    那个晚上,王希烈彻夜难眠。

    比起王希烈。

    魏学曾要幸运得多。

    他虽然当场被烟熏火燎晕过去,可他的英雄事迹迅速传开。

    吏部尚书杨博和左都御史葛守礼两位老臣,感于他的勇敢,前后都去了他的府上看望,而且杨博作为他的直属上司,还专门请来太医院的太医为他精心治疗。

    待魏学曾醒过来,杨博和葛守礼都竖起拇指,送给魏学曾同样一句话:“你是一条汉!”

    杨博的心情其实比葛守礼要复杂,因为张居正找过他谈话,他料知张居正决意要将魏学曾调离京师。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他也不知道什么好。

    唯有深表遗憾。

    可心里仍憋着一句话,很想对魏学曾:“你为什么要与王希烈同流合污呢?”

    这句话最后还真问了,只是等到葛守礼走后。

    面对这个问题,魏学曾没有任何掩饰,也没有任何悔意,而是淡淡地回道:“因为他是高老的鼎力支持者。”

    杨博无奈地点点头,勉强笑了笑,然后拍着魏学曾的肩膀:“保重!注意休息!”

    只能这么多了。

    锦衣卫都站在门口,还能啥?

    为什么魏学曾要比王希烈幸运许多呢?

    第一,魏学曾没被吓傻,苏醒过来后,头脑依然清醒;第二,在这种时刻,杨博和葛守礼两位老臣亲来探望。

    要知道,王希烈的府上没人敢进。

    甭杨博和葛守礼过来,便是那两个架着王希烈回来的官员,都不敢在王府停留半刻,匆匆离去,生怕与王希烈扯上任何关系。

    ……

    那一夜,王篆真的喝多了。

    因为兴奋,因为激动,感觉憋了好久,终于爆发一回。

    最后口齿不清,语无伦次,酒也没法喝了,定要嚷着去莳花馆爽一爽。

    好在那时,黄飞匆匆赶来,冯公公来访。

    水墨恒赶紧趁机吩咐水蛋将王篆送回家,自己跑回丁香胡同。

    回来时,冯保一个人正在欣赏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字帖。

    这幅字帖其实刚挂上去不久,是孟冲留下来的。当时,馨儿几个姑娘收拾房间时,在一个角落无意中发现。摊开一看,发现是宋朝一代奸臣秦桧的真迹。

    秦桧丑行劣迹可谓家喻户晓,名声都能臭到阴间地狱去了。

    馨儿曾是李贵妃身边的丫鬟,而李贵妃喜欢书法,耳濡目染的缘故,也具有几分鉴赏力,当时便发现字帖写得很出众,而且字帖中的内容似乎听李贵妃念过。

    于是收起来,没有扔掉。

    后来水墨恒打开,一下就喜欢上了这幅字帖。

    该帖用笔率性自然,松脱舒畅,结字顺势而就,不凝滞,不呆板,大有一股浩浩江水向东流之大气势,绝对担得上“风樯阵马、沉着痛快”这八字之誉。

    写的是什么东东呢?

    其实是一幅残帖,因为该帖内容出自《楞严经》第三卷,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之一阿难,在听闻佛祖开示后,做的一个偈颂,偈文有九句,每句十四个字,共一百二十六字。

    可该帖正文只有八十五个字,偈文前面四十一个字缺失。

    其首句为:“众将此深心奉尘刹。”其实,阿难偈颂首句是:“妙湛总持不动尊。”而帖中首字“众”,应是偈文前面一句“还度如是恒沙众”中的。

    秦桧这幅字帖,便是今天我们冠以的《深心帖》,因为首句有“深心”二字,实则断章取义。

    因为秦桧的名声太坏,所以水墨恒一直没敢挂。

    那为什么最近又挂上去了呢?水墨恒给的理由是“以史为鉴”。

    “冯公公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见冯保看得出神,水墨恒轻轻走过去。

    “都字如其人,可放在秦桧身上,似乎不太恰当哈。”冯保望着字帖不眨眼。他也堪称一位地道的书法行家。

    “只因他害死岳元帅,若他保住岳元帅,世人或许没那么恨他入骨。”水墨恒悠悠言道。

    “‘凝寒笔冻,殊不能工也’,都写成这样,如果笔墨调利,那不是要飞天?”冯保带着几分嫉妒的口吻。

    “凝寒笔冻,殊不能工也”是秦桧这幅字帖的末笔,自谦之辞。

    “公公是否觉得奇怪,我会挂上一幅大奸臣的字帖?”

    “只看字,不看人。”冯保答道。

    “第一,我欣赏这幅字的水准;第二,每当看见这幅字帖时,便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冤枉、错杀好人,否则,也会像秦桧那样遗臭万年。”

    “你的意思是不是,坏人便可以冤枉,可以杀?”冯保敏捷地抓住话头,“就像你在广西时,一剑怒斩黄总兵。”

    “公公记忆力好好哈!”

    “杀坏人就是救好人嘛,仁慈固然是一种美德,可过度的仁慈会助长邪恶之风,不知你认同否?”冯保笑问。

    “公公有话不妨直言!”水墨恒料定冯保大晚上肯定不是来闲扯的。

    “是有话想,本不想这么快,可一躺下似乎睡不着,心里有点不踏实,所以夤夜前来打扰。”

    “你我之间该当坦诚,不是公公的吗?”

    “今天佟府那把火,是我指使东厂特务混进去放的。”冯保这话的时候,两眼像鹰隼般锐利有光。

    其实,刚与王篆喝酒时,王篆便担心这个问题。

    水墨恒也觉得,这场火来得蹊跷,很大可能是张居正或冯保指使人干的,因为这是一个打破僵局的绝好契机。

    果然,冯保承认。

    水墨恒并不感到有多吃惊。一切很合理嘛!

    “公公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若不是水莫居被人放火,我也想不出这招儿。本想事前与你沟通,可不敢确定你会同意,毕竟要死人。”

    “你不怕被皇上查出来吗?”

    “到时候找个替死鬼呗。我这么做,是救张阁老哇……”冯保长吁一口气,“相信他也会承我这个情,不会将我揪出来。”

    不得不,冯保这条计很“高”,却也挺“狠”。用“心狠手辣”形容,毫不为过。

    “谢谢公公如此信任我,接下来公公要采取什么行动?”水墨恒觉得这个时候不能批评指责,更不能夸他干得好,只好闲扯一句不相干的,唯有心里感慨:政治好残酷!

    “不但要杀鸡给猴看,适当时候还要拔虎牙。”冯保恶狠狠地道。

    那一夜,水墨恒也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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