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政扬带着纪暖飒下楼时,晚会已经拉开了序幕。谢旌博说完了开场词,邀请嘉宾共举酒杯,庆祝这难得的相聚。

    放下酒杯时,谢旌博看到谢政扬和纪暖飒站在楼口,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实在是因为纪暖飒的表情太难看了,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喜事的气息,仿佛今晚参加的不是订婚仪式,而是某个人的追悼会。

    谢政扬时刻都注视着谢旌博,感觉到他眼神不对,侧脸看了看纪暖飒,他暗暗叹了口气,在她掌心捏了捏,勾起她的注意力。

    可纪暖飒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不过是抬眼看了看他,又垂散着面无表情的精致妆容低下头去,宁肯看着地面也不面对他。

    谢政扬也是无奈了,索性不再挣扎,是个什么就是什么吧。

    “诸位,”谢旌博扬声道,“下面就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邀请踏入准婚姻殿堂的准新人,我的小孙子谢政扬,和纪家的三小姐纪暖飒。”

    说完,谢旌博带头鼓掌,将目光投向楼口。

    座下的人们也循着他的目光侧身往这边看,微笑的脸上流露出恭喜、赞赏的神情。

    在热烈的掌声中,谢政扬牵着纪暖飒的手,微笑着从人群中走向谢旌博那里,他倒是彬彬有礼,只是纪暖飒一直低着头,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

    到此的人不傻,今晚纪暖飒散发出来的低落气息很明显,他们不会再像那晚还以为是女孩子害羞,不敢抬头,掌声虽然热烈,恭贺道喜声也不绝于耳,但那只是人们心照不宣地演戏。

    这段路,谢政扬走出了一背脊的冷汗,前方是谢旌博期许的灼热目光,后面是纪暖飒如冰块一样寒冷的气息,周围是虚情假意的祝贺,他每迈出一步,通往谢旌博的道路就缩短了一步的距离,而谢政远还站在人群中镇定自若地鼓掌……一切看起来再和谐美满不过,他等待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发生。

    终于,还是踏上了谢旌博所站的高台,在演说一段慷慨的感激之词后,谢政扬就要为纪暖飒戴上订婚戒,再拥着她共舞一曲。他看了看纪暖飒低沉的神态,开始担心如果真的按照流程走下去,她会不会忍耐不了,不顾一切地从现场跑离?

    谢政扬敛起所有担忧,说话时再次看向谢政远刚才所站的位置,已经不见他的身影,谢政扬心中一惊,难道……稳住心情,他先按照晚会的流程走。

    致辞,戴订婚戒,再次感谢。

    做这些的时候,纪暖飒很配合,虽然没有表现得很热情,但至少没有拆台,已经很给谢家面子了。

    最后还需要他们专门做的便是跳舞,过了这一关,纪暖飒就算是要离开,相信谢旌博也不会说她什么了。

    但问题就在跳舞,她不见得会答应。

    谢政扬满眼担心地看向她,却见她已经率先走向舞池中央,他送了口气,还感觉到谢旌博的神色也变了变。

    音乐响起,纪暖飒把手放在谢政扬掌心,正要迈出第一步时,突然听到门口那传来一阵吵闹声。

    舞曲被打断,纪暖飒的手还放在谢政扬掌心,却已听到外面传来了一个很是熟悉的声音。

    起初她还有些疑惑,以为是在这逼迫压抑的气氛中,她已经恍惚了,才会产生幻觉,可当谢政扬松开她的手,转身径直往门口走去时,她竖耳努力地听,才发现,原来不是幻觉,确实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低低抽泣。

    谢政扬已经到了门口,宾客也随着去看究竟,纪暖飒拔腿就跑,拨开随在谢政扬身后蜂拥的人群,一股脑跑到了屋子的正门口。

    漆黑的夜幕下,谢家的前后院因为订婚晚会布置得灯火辉煌,夜里风凉,在屋外的人们都披着保暖的外衣,雍容又华贵,举止之间皆散发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气息。

    唯独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一个纤瘦的中年妇女,身上穿的是肥胖的棉衣,就连脚下都只是套着一双棉拖鞋。她被拦保卫拦在了门外,不管她怎么请求都不放行。

    纪暖飒才一看到那个身影,立时眼泪潸然。

    “小姨。”她低泣着喊,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柳羽灵走去,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踩在心口上,心脏被挤压的痛让她失去了力量,就好像迈出了这一步就难以迈出下一步。

    柳羽灵还在和保卫拉扯,争执之间,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个低弱的声音在呼喊她,一瞬间,她停止了呼吸,聚精会神地寻找那个声音。

    一抬眼,便瞧见了一个身着粉色简约优雅晚礼服的女孩子,在灯火灿烂之中向她走来。

    那个女孩子只穿了那一条晚礼服,肩部和手臂都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到,她的脸色很苍白,近乎透明,还有两行泪从她幽黑的眸子里跌落,顺着她的脸颊静悄悄流淌而下。

    女孩子在哭,她的心也在哭。

    “暖暖!”柳羽灵苦痛地呼喊,因为被保卫拦住,只能把手伸向她,“暖暖,我是小姨!我是小姨!”

    柳羽灵在怕,怕纪暖飒也不认识她,把她推出去。

    其实纪暖飒不会怕,却停下了脚步,仰头,想要放声嘶吼,把压抑的情绪喊出来,当她看见夜空中耀眼的星星时,声音和眼泪仿佛都被锁住,她喊不出,也霎时停止了流泪。

    她不能哭,再次见到小姨,绝对不能哭,一定要表现出坚强的一面给她看。她清楚,在这段消失不见的时间里,柳羽灵一定遭受了悲惨的待遇,她要劝慰他,安抚她,而不是哭泣让她焦心。

    再次看向柳羽灵时,她变得淡然镇定,唇沿还挂着浅淡的微笑,她快步走过去,握住了柳羽灵的手。

    保卫见况,迟疑之下也只好不再阻拦。

    “暖暖!”柳羽灵得到放行,立刻扑进纪暖飒的怀抱和她紧紧相拥,“终于再见到你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我真的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

    柳羽灵趴在纪暖飒肩上,痛哭流涕,她紧紧地抱着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就像是即使见到了面,依然害怕是个幻觉。

    纪暖飒一下下轻拍着柳羽灵的背,泪花数度弥漫了眼眶,都被她狠狠地咽回去,哽咽也反反复复,始终难以彻底平息,因此,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在开口的一瞬间又放进腹中。

    终于再次相逢的画面令在场的人都感到恻然,虽然两个人只是相拥着哭泣,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说,他们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怜惜和相爱,况且,身在这个圈子里,他们也知道来人是柳羽灵,自从纪权坠落死亡之后,就带着“巨款”秘密消失的女人,还有传言说,她其实是纪权的地下情人,是纪暖飒的亲生妈妈,不过是为了让孩子能以光明的身份活下去,才选择了“小姨”的身份。

    但这些都是传言,聪明人和无脑者的区别就在于,纵然听到都是半信半疑,前者会搁在肚中放烂了也不再肆意揣测,而后者不仅会揣测,还会求证。

    谢旌搏在江川的陪同下也来到了正屋门口,看到院子里紧紧相拥的母女,他震惊,却更烦恼。柳羽灵消失的这段时间,他其实在背地里查,试图弄清楚她去了哪儿,还想着如果找到了就把她打发了,让她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明城。并非是因为这个女人不讨喜,相反的,同样是为纪权生下孩子的女人,柳羽灵比胡妤更让他觉得舒服。胡妤精于计较,在顾全大局忍辱负重这方面还是有些欠缺。但柳羽灵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若是在某一天,因她的存在让纪暖飒的真实身份曝光于公众眼球下,谢政扬的颜面又该搁往何处?

    无奈他苦苦寻找了那么久,依然无所收获,却不想在今天这特殊的日子,她竟然亲自找上门来。

    谢旌搏眉头紧拧,没有作声,他要先看看,这个女人的出现背后有没有什么阴谋,一切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令谢旌搏意向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直站在人群前面观察情况的谢政扬走向了那对母女,脱下外衣披在纪暖飒身上,随后便问柳羽灵:“阿姨,我哥呢?”

    此言一出,众人惊呆。

    纪暖飒亦是愣住,全身僵硬。

    只见柳羽灵哭泣着从纪暖飒的肩窝里抬起脸,沧桑的眼神布满哀伤和悔恨,“他跟去警局了,和你伯父一起被警察带走的。”

    “你说什么?!”谢旌搏终于按捺不住,拄着拐杖宛如风中残柳颤颤巍巍地朝他们走来。

    听到消息的谢家其他人也全都凑上前。

    纪暖飒把柳羽灵推出怀抱,惊愕不已,“小姨,你说谢政远被带去警局了?那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就在前一秒,他还在晚会现场,和宾客一起鼓掌祝福,怎么会在前后十多分钟的时间里,被警方带去了警局?

    柳羽灵点头,抹去泪水,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一脸坦然地看向不远处的胡妤和孙铭晶,“胡姐,谢夫人,有句话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既然敢做,就应该想到有一天事情终会暴露。”

    胡妤和孙铭晶被她说得脸色刷白,神情极不自然地别开脸,无法反驳,就僵硬地反问:“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明就里的其他人目光狐疑地在这三个女人之间穿梭,只听到柳羽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谢二夫人回来了,带着证据回来讨公道了。”

    全场静悄悄的,就连风吹过衣服时发出的摩挲声都听得见。

    可是最先颤抖的却是谢旌搏,他拄着拐杖的手抖个不停,相对于他,被点名的胡妤和孙铭晶要镇定许多,虽然神情有些怪异,却仍是面不改色地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纪暖飒疑惑不解地看着柳羽灵和胡妤,这一刻,她觉得这两个女人她都不认识。

    万籁俱寂中,听得谢政扬义正言辞地说:“既然二位夫人想不起来,不如一起去警局看看,听听伯父又会说些什么。”

    胡妤和孙铭晶顷刻脸色骤变,只见孙铭晶立刻颠覆了往日里高贵的形象,抓狂地揪住谢政扬的衣领,怒问:“你把你伯父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谢政扬面色无畏地直视她怒恨交织的双眸,冷笑,“想知道的话,亲自去看看不是更好吗?”

    “走!”谢旌搏骤然沉喝出声,吩咐道,“江川,你安排客人们先行离席,今晚我谢家对不住诸位,晚会到此结束,只有麻烦各位打道回府了。”

    宾客们默默相视,这种的时刻说什么都不好,便放下酒杯,款款离去。

    人影散尽,屋子里的灯光透出来,前院更亮了。

    孙铭晶在人潮散去之后才敢出声,跟谢旌搏诉苦指控,“爸,你可要好好管管政扬了,他现在是仗着您对他的宠肆意妄为,竟然连他的伯父都敢设计陷害。”

    老爷子只是淡淡瞅了她一眼,没有搭理,也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独自往车库走去。

    看来是真的要去警局了,孙铭晶顿时陷入了绝望之中。

    “小姨,你跟我们一起去吗?”谢政扬问柳羽灵。

    柳羽灵沉默地点头,眼神异常坚定。

    谢政扬也点头回应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神情呆滞的纪暖飒,轻拍她的肩,道:“三丫头,你和婷婷留在家里。”

    纪暖飒还没出声,谢政婷已经抢先跟去了车库,边走边执拗地告诉他,“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我爸爸都到警局去了,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你们偏不让我知道,我偏要弄个清清楚楚!”

    她的执拗让柳羽灵动容,于是她握住了纪暖飒的手,对谢政扬说:“暖暖也一起去吧,有些事情是该让她知道的。”

    谢政扬没有反驳。

    “胡姐,你也带着女儿一起去,躲了这么多年,今天就让良心解脱吧。”

    胡妤抿了抿唇,显得极不情愿地跟去了车库。

    纪暖姿左看看右看看,瞧谢政航也是一头雾水,有些气急败坏地拽住他的手臂就紧跟胡妤而去。

    警局从来没有接待过如此整齐的声名显赫的一家,并不宽敞的办公室显得拥挤得很,以谢鹏为中心的谢家大房坐在一边,谢政远和谢政扬与他们相对而坐,谢旌搏则是带着纪家的人坐在靠中间的位置。

    并没有谢二夫人。

    众人到达警局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谢二夫人的身影,没有看到她,孙铭晶大大地松了口气,估计刚才柳羽灵就是故意那么说,试图让她露出马脚。

    警察咳了一声,开始从警方的角度说明今晚发生的事情,“我们接到了孔院长的电话,他告诉我们说,今晚有人偷偷摸摸地从平宁精神病院带走一个妇女,行迹十分可疑,让我们在那里埋伏,果然,在十八点四十八分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两个男子从精神病院出来,架着一位妇女强行带她往停在左侧的车子去。那个妇女,便是这位柳姓女士。坐在车里的人则是……谢鹏。”

    “柳女士看到我们警方,就向我们求助,说她被谢鹏以监控人的身份囚禁在精神病院,我们警方要带柳女士回警局,谢先生不让,却又不说明他和柳女士的关系,如此纠缠了近三十分钟,另一位谢先生,谢政远到来了,他说他可以为为柳女士作证,并且他要为早已死去的父亲报案,让我们警方派人跟着柳女士去谢家,把谢家的人请来,当面做个说明。既然现在人都到齐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警察说完了话,回应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默,其他人不是低头沉思,就是抬着一双迷茫的眼看着低头的那些人,在期待着他们说明的那一刻。

    良久,仍是无人出声。

    警方无奈了,正要开口劝导时,听到谢政远冷冷嗤了一声,望向低头的谢鹏,道:“伯父,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打算什么都不说吗?难道你认为还有隐瞒下去的可能吗?”

    谢鹏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双手就放在腿上,双双紧握成拳头。

    谢政远又道:“如果你肯自首,会轻判也说不定,但你这么沉默下去,我如果让别的人说了,你没了机会,可别怨侄子不讲亲情情面。”

    一样,谢鹏还是没有反应。他不说话不代表他害怕,而是他如果说了,就相当于是承认了一切,要是不说,被人指控,哪怕认下当年的事,依然可以否定一部分。哪怕刑罚是一样的,但在谢旌搏那里,至少还能留下一点点的后路。

    但谢鹏明显是想错了。

    此时此刻,谢旌搏抿唇不语,不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而是他已经猜测到了某些东西,当年次子出差日本突然离世,就连尸体都被大火烧尽,可怜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一夕之间得知了那么多信息,他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只是,最最令他失望痛心的还是他的大儿子,谢鹏,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什么都不肯说。

    谢政远换了一种同情的眼神看向谢鹏,轻声笑道:“伯父,是你不说的,那我只有请另一个知情人来说。柳女士,一切就拜托你了。”

    柳羽灵点点头,正要开口就接到孙铭晶和胡妤投来的凶狠目光,她顿了顿,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和盘托出。

    “十五年前,暖暖八岁那年,因为纪权要去日本出差而没人照顾,就去谢家借住了一段时间。这件事,大家都应该知道。后来我把暖暖带走,在纪权的安排下偷偷地跟去了日本……”

    当时她们母女俩和纪权同住一间酒店,只顾着游玩的她们没有觉察到纪权日益沉重的心情,以为那是公事繁忙,压力太大,才致使他笑容越来越少。她们并不知道,那是因为谢鹏邀请了纪权,要他和他联手让谢展此行就再也回不去明城。纪权在心底纠结,才会闷闷不乐。

    “在谢氏已经工作了是十多年,又和谢鹏是情投意合的兄弟,面对谢鹏提出的诱人条件,纪权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纪权答应的并非是要杀害他人性命,当时谢鹏和他说的,是要把谢展灌醉,再把他丢到女人堆里,拍一些照片丢给报社曝光,这样一来,毁了他的名声,老司令对这个儿子自然就会失望,谢氏所有的权力都会握在他手里……”

    谁知,本来灌醉拍照的计划到了临时会演变成夺人性命。那晚的饭局就他们三兄弟和柳羽灵、纪暖飒五个人,晚餐过后,纪权就让柳羽灵带着孩子先回酒店休息,他们三兄弟要去溜达溜达,晚一点回家。

    柳羽灵是聪明的女人,加上她的身份也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明知道男人嘴里的“溜达”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戳破或者阻拦,于是她带着纪暖飒先行离开了饭店。

    “后来纪权告诉我,我们走了之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去溜达,因为谢展不愿意去那些地方。他们便喝酒,配合着灌醉谢展,其实谢展的酒量怎么样,大家都是见识过的。灌不醉那就把他的注意力引开,方便另一个人往酒里下药。”

    说起来,谢展也是被他的仁义和正值害惨了。谢展是一个性情中人,很重视兄弟情义,面对的又是亲生哥哥,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被亲生哥哥算计。

    一杯酒下肚,撑不了多久,他就倒了。谢鹏和纪权终于有了机会带他去那些地方,就在他们给谢展拍照的时候,谢展醒来了。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哥哥在做什么,他扑上去和谢鹏厮打,纪权在两人之间劝阻,帮谁都不对,还挨了好几圈。

    但被下过药的谢展终归在体力和意识上有欠缺,没辰多久就被谢鹏打趴下来。这时,包间里的女人早已落荒逃了个干干净净,纪权怕伤及无辜躲在角落里,见那边冷清了才敢出来。他问谢鹏接下来要怎么办,谁知谢鹏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放了把火把包厢点燃了。

    最残忍的还是,他点火的地方就是从谢展趴着的沙发开始点燃的。就在火势越来越大,把谢展包围住的时候,纪暖飒推开了门,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暖暖不肯回酒店,一路上都吵着要和爸爸一起‘溜达’,我也有私心,我不想让纪权去那种地方鬼混,就带着暖暖折回去,恰巧看见他们扶着喝醉了谢展出来,上了车往那些地方去。我带着暖暖跟在后面,到了门口却不能进去,谁知暖暖一个机灵,趁着那些人不注意的时候溜了进去。”

    然后她便看到了这一生最不能看的画面。

    纪权看到女儿来了,吓得六神无主,他赶紧上前抱她走,可纪暖飒一个劲儿地挣扎哭喊,要把火堆里的“展叔叔”救出来。火势还没有烧到满意的程度,只是把谢展包围住,谢鹏早已狠绝了的心是不会就此满足的。他见纪权拿不下他的小女儿,又担心纪暖飒的吵闹会比火势更快地吸引来人,而此时,确实来人了。那些逃跑出去的女人喊来了人劝阻,一开门就看到起了大火,匆匆调头去找灭火器,谢鹏心一慌,既然做都做了,就要得到满意的结果,于是他趁此空间,接二连三把能点燃的东西都点燃。

    谢鹏慌乱点火的这一幕直接把纪暖飒看呆了。哪怕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也看得出来他这是在谋杀。愣了愣,她就从纪权怀里挣扎出来,冲上前去抱住谢鹏的大腿不让他再去点燃其他地方。近乎丧心病狂的谢鹏大手一扬,按着纪暖飒的头就把她推开,他用力太猛,纪暖飒摔倒在地,头撞上了桌角,鲜血直流,她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谢展终于还是难逃一劫。警方调查起火的原因,最终归结为烟头引燃了室内的棉质布料。纪权当时听到这个结果,诧异得很,但见谢鹏胸有成竹的样子时,才知道原来早就是他精心策划布置好的假象。

    “虽然纪权没有直接杀人,但他目睹了整个现场,并且见死不救,如果事情败露,他也难逃法律追究。谢鹏当时给了他很多好处,让他接管了一些展飞控股的子企业,瞧他做得好,又有些担心,怕他会夺走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资产。然后他就想让纪权离开明城。”

    说起来,纪权也不是容易伺候的主儿,否则也不可能从一无所有的打工族爬到中天融域的董事长。当谢鹏变相地要把他赶出明城时,他就用日本的事情威胁他,还要他出资给他创立新公司,把展飞旗下的子企业完完全全交给他。荣美就是其中一个。谢鹏再不甘愿,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谢鹏心里有鬼,所以面对纪权的威胁和“勒索”时,他只能吃哑巴亏。

    “还有三件事我没有说。第一是跟暖暖有关的。现在,暖暖记不得八岁以前的事,就是因为她亲眼见证了谢鹏杀害亲弟的画面。”

    但她不记得,并非是因为撞头撞得失去了记忆,也不是像五年前柳羽灵说的那样,为了救小狗出了车祸,那不过是个借口,为的只是唤醒当时的谢政远。纪暖飒失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接受了电疗,洗去了她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让她的人生从八岁开始新的篇章。过去,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统统都过去了。

    电疗的要求就是谢鹏提出的。

    纪暖飒从昏迷中醒来时,还有些模糊,暂时记不得那晚发生的事。本来还紧张得要死的谢鹏,看到她记不起来,很是开心,谁知过了半天,纪暖飒就全都想起来了。谢鹏只好向医生请教,寻找让人彻底失去记忆的方法,得知电疗洗去记忆用作治疗精神病人的临床方法时,他强烈要求纪权让孩子接受电疗。

    电疗的过程中,昏睡的纪暖飒突然醒来,治疗受阻,却又不得中止,否则会引发什么状况没人能够预料到。于是医生只好硬着头皮,在纪暖飒半睡半醒之间,完成了全套电疗。

    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就因为成人的恩怨经受了非人的待遇,纪权因此对她万分愧疚,在后来才会事事由着她,把她惯得蛮横无理。

    “第二件还是暖暖有关。”

    对于电疗洗去记忆的做法,作为亲生妈妈,柳羽灵怎么可能忍心?但纪权在权势的诱惑下,答应了,她抵抗不了。后来,纪暖飒终于如他们所愿遗忘了过去的种种,在谢鹏的指点下,纪权让纪暖飒以纪家三小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明城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唯独就是要委屈柳羽灵,从此以后她只能以“小姨”的身份陪伴在孩子身边。有句古话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柳羽灵就算再不愿意,为了孩子的未来,还是忍痛答应了。可当时还有一件事要解决,那就是纪权已娶妻生子,纵然摘掉了纪暖飒“私生子”身份,还是躲不掉“超生儿”的头衔。

    商计之下,在谢鹏的帮助下,柳羽灵带着纪暖飒奔赴美国加州,在那边经营了一家美容馆,直到纪权有了足够的能力理清超生的罚单,她这才敢让孩子回国居住。

    但纪暖飒的心性已经受到了西方教育的严重影响,在明城,尤其还是规矩颇多的上流圈子,她很不适应,更不喜欢那种总觉得高人一等的惺惺作态,所以她也只是在假期回来玩一玩。直到遇到了聂梓岚,她才有想留在明城定居的打算。

    身份终于得到了揭露,纪暖飒一脸错愕地看着柳羽灵,但她没有一丝激动,还是很淡然地讲述最后一件事。

    只顾着看柳羽灵,纪暖飒根本没有注意到,谢政远正担忧地看着她。在找到柳羽灵之后,他才知道了多年来隐藏的身世问题,由此也想明白了,难怪胡妤对纪暖飒总是不闻不问。

    “最后一件事就是中天融域的倒闭。”柳羽灵缓了一口气,说起这件事,她没有前两件淡定了,眼眶盈起了晶莹的泪水。

    只见她缓了口气,看向胡妤和纪暖姿,有些可怜又有些嘲笑地看着他们,“你们以为谢鹏为什么会把你们接到谢家?真的是因为他对纪权的兄弟情义,才会在兄弟死后照顾他的妻女?”

    被这么一问,胡妤和纪暖姿不解地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谢鹏,但见他依旧低着头,神色很是镇定,没有因为那么多的披露而有一丝的慌乱。

    “我不知道该说你们天真还是愚蠢,中天融域的倒闭全是拜他所赐!是他精心安排了五年多的计谋!”

    “你在胡说什么?”纪暖姿第一个跳出来,气得脸色瞬间变白。

    胡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再次看看谢鹏,已经彻底乱了。

    柳羽灵呼了一口气,诚恳地看向谢旌搏,不管他此刻是不是因为陈年旧事而悲痛、绝望,直言道:“老司令,对于十五年的惨剧,我很抱歉,这十五年来我过得也很痛苦,明明女儿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认,要眼睁睁看着她把别的女人称作‘妈妈’,今天我把真相说了出来,只希望您能谅解。当然,如果您不肯原谅我,我也不会强求让您为难。只是有一件事一定要请您弄清楚,您的儿子,已经不再是您印象中无害的少年了。他是一个成年男人,有着极深的城府。十五年前一手推倒了展飞,十五年后又一手推倒了中天融域。”

    “或许您要说中天融域的倒闭和纪权的死都是因果报应,我也不反对,因为我自己也认为被关进精神病院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但是,您一定要相信,阿权他已经忏悔了,他用生命来忏悔。一个逃税的商业案件还不至于让他无路可走,更不至于把他逼了跳楼。他之所以那么做,就是因为他要让自己的良心好过,到了黄泉路上,见到展少爷才抬得起头。”

    谢旌搏一动不动地坐着,面色冷沉,显然是愤怒的,没有谁听到自己的儿子为了权力自相残杀会不愤怒,但更多的情绪藏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没人看得清。

    柳羽灵接着说:“曝出中天融域逃税的丑闻之后,阿权看过那些账目,他知道是什么问题,也猜到了是谁害他,甚至还亲自去找过那个人谈话。可惜的是,最后一无所获。暖暖出狱那天,阿权本来想和我一起去,后来是接到了阿明的电话,得知了就在那一天检方的逮捕令就会批下来,他这才下了车。在他下车前,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小灵,这五年来我都定时往国外的户头汇款,有这笔钱,你等着暖暖出来就带着她出国。等到这边平息之后,你想办法和小暖母女联系,把她们也接出国,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当时我没听出他画背后的意思,急着去接暖暖,又为逮捕令的事情担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番交代并没有把自己计划在内。”

    而在纪权当场坠亡之后,柳羽灵追着半路下车的纪暖飒回到中天融域,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带走了。那些人就是谢鹏安排在那里等她出现的。谢鹏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巨款”的消息,就把柳羽灵困住,想尽办法从她那里套消息,试图得到那笔款,以弥补当年纪权用日本的事情勒索他的钱财。但其实,谢鹏控制柳羽灵的目的并不止于此。当年事件的知情者只剩下柳羽灵了,他控制了她就相当于少了一道事情败露的风险,随后他又把纪家女眷接到谢家居住,一方面是想以此威胁柳羽灵,让她说出巨款所在;另一方面是要观察纪暖飒,电疗可以洗刷记忆,但当年电疗的过程中出现了插曲,他很担心在谢政远的往事重提重演的冲击下,纪暖飒会记起以前的事情。

    因此,接纪家女眷到谢家住,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说完了陈年旧事,小小的警局办公室一片死寂。

    良久良久,听到谢鹏低低地嗤了一声,冷笑着抬起了头,在他那深邃的眸子里,净是不屑。

    “就凭你一面之词,还想陷我于不义之地?柳羽灵,你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谢鹏愤恨地咬牙道,他看向谢旌搏,真诚地解释道:“爸,你别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她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没错,中天融域我是安排了假账高手埋伏多年搞垮的,但那是因为我要替展报仇!当年在日本展含冤而死,我一直以为是意外火灾,后来我又去日本,才弄清楚原来那是纪权精心设计的局!他不仅想要吞下展飞,还企图吞下鹏翔以及整个谢氏!”

    “你胡说!”柳羽灵怒火冲天,从凳子上霍然起身,要不是谢政远及时拦住,只怕她要冲上去找谢鹏拼命。

    谢鹏冷冷哼了一声,继续跟谢旌搏解释:“爸,我之所以不告诉你这件事,是担心您承受不住!所以我暗下决心,势必要替展报仇!”

    “谢鹏!”柳羽灵怒不可遏地嘶吼,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怎么可以颠倒是非黑白,胡说八道?谢展根本就是你害死的,你会安排人到中天融域,把中天融域搞垮,是因为阿权这些年来好几次跟你提出自首的想法!你拖着他不让他说出真相,安排人搞垮中天融域!你这个混蛋现在居然还敢颠倒是非!”

    “你说我颠倒是非黑白,谁又能保证你说的那些不是你颠倒了是非黑白?!”谢鹏气势汹汹地问出一句,立刻让柳羽灵无言以对。

    “爸……”谢鹏再次呼喊道。

    却被谢旌搏抬手制止了,老爷子终于抬起了脸,脸色极差,暗沉得不像样,又因为隐忍憋出了一条条青筋。

    “除了你们俩……”谢旌搏悠悠地问,语速极缓极慢,“还有谁知道展去世的真相?”

    谢鹏抿起唇,却抬起了头,昂首挺胸地和柳羽灵愤怒的目光对接。

    当年的事情,除了在日本的五个人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谢鹏的夫人,孙铭晶,但是谢鹏清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孙铭晶不会吭声,就是被人指出她是知情者之一,她也不会承认。

    承认就代表失去了一切,声誉、权力、金钱,只要一点头一吭声,立刻像云雾般消散,不复存在。

    果然,孙铭晶默然地低着头,一声不吭,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无法看到她内心的挣扎和慌乱。

    “没有了吗?”谢旌搏失望难掩地问。

    没人回答。

    “如果……”

    “说啊!”柳羽灵大喊着打断了谢旌搏的话,挣开谢政远的阻拦,冲到胡妤跟前揪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凳子上提了起来,怒骂道,“为什么不说?你明明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说?!阿权早就已经不和谢鹏是同一条战线的人了,你还在隐瞒什么?”

    胡妤垂丧着脸,像是一具丢了魂的空壳。

    柳羽灵急得抓狂,“你怎么不说啊?阿权,纪权!你的丈夫就是被他害死的!你为什么不说?阿权跟你说过在日本的事情,不是吗?要你当暖暖的妈妈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了,你为什么不说?!”

    “啊——”胡妤骤然发狂,抬手奋力一推,把柳羽灵推出五米远,她眼神哀伤,哭笑不得地看向每一个人。

    “妈?”纪暖姿担忧地走向她,也被她推开了。

    谢旌搏看着她,冷冷地问:“胡妤,你是不是也知道?”

    只见胡妤笑呵呵地抬起脸,迎着谢旌搏探求的目光,苦笑着反问:“我是不是知道?我知道啊,我一直都以为我知道,可是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笑,我真是一个失败者!被人害得没了丈夫,还把他当成全家人依仗的大树?”

    她猛地吸了口气,抹去眼角的泪,正视谢旌搏,道:“没错,老司令,我知道!我早都知道十五年前在日本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没说,是因为我一直以为他真的是念在和阿权的兄弟情义上照顾我们母女的!他心肠再狠,至少对阿权还念着兄弟情义!”

    “胡妤!”孙铭晶听不下去了,也是担心胡妤这么乱说话会让事情再无转机,“柳羽灵这么说你就相信了吗?也许她是受到谢政远的好处,才站在他们那边指控谢鹏的不是!这段时间以来,难道我们大房对你们母女不好吗?你怎么就能因为柳羽灵的一句话断定谢鹏是害死纪权的人?”

    胡妤却是冷冷一笑,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向孙铭晶,又苦笑道:“谢夫人,就算我再讨厌柳羽灵,再记恨她夺走了我的丈夫,毁掉了我原本美满的家庭,但是我相信她,相信她对纪权的感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想承认,今天我跟你们坦白,跟自己坦白,我胡妤对纪权的感情比不过她柳羽灵!换做是我,绝对不可能因为爱一个男人就甘心一辈子躲在黑暗的角落,不争不闹,让自己的女儿叫别人妈妈!在这一点上,我佩服她柳羽灵!所以今天她说的话,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

    说完,胡妤的泪刷刷落下,流个不停。那些泪是她这一生的悲哀,是她的可怜之处,她因为爱上纪权而悲哀,因为嫁给纪权而可怜。那个男人,是个浪子,当他决心停驻的时候,遇到的是柳羽灵,她胡妤这一辈子都不会是那个男人永恒的港湾,即便是死,他都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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