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树丛后面闪现出几个身影。都是寻常打扮,粗布衣裳,个头极高,为首的那个下巴上有一道疤痕,半张脸隐在树荫里头,看不真切。

    萧绎脑中闪过一张人脸,有些难以置信地放下弓箭。

    “高行?”萧绎缓缓走尽,脱口叫道。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熟悉了,还有这张脸,十来年都是这模样,只不过多了一条疤。

    树丛后面的人身子微颤,再没能撑住,直接闪出身子,跪在萧绎面前“皇……公子!”

    他喊得极为克制。

    高行后面的人亦与他一般激动。谁能想到,找了这多日子,太原那边甚至都已经放弃了,打算召他们回去,他们却能再最后一天寻到主子!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高行压抑着心头的狂喜“公子恕罪,属下等,来迟了!”

    “无碍。”萧绎放下弓箭,他也知道他们的难处。眼下江山早已易主,想要在萧承衍的眼皮子底下找到他,谈何容易?况且陈家村还是个小村庄,偏僻得很,他们能找到这儿来,实在不知道是谁之幸了。萧绎环绕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旁人,只是这儿到底不安全“此处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来。”

    高行几个想也没想便跟了上去。

    住了这么多日子,萧绎陈家村附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更知道哪儿人是最少的,哪里最隐蔽。他将高行带去卫水边,也便是当初阿年救下他的地方。

    高行看到河,再回头看了一眼陈家庄,已经猜到主子半年前是怎么得救的了。想到主子一直住在农家里,高行便觉得是他们的失职“是属下等不中用,让公子受苦了。”

    他们家主子,生来便是尊贵无比,哪里住得惯农家?

    萧绎摇了摇头。他想到了这六个月的光阴,虽然一开始不习惯了些,但之后反而体会到了乐趣“你们不必内疚,我过得很好。”

    几人明显不信。

    萧绎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却也并没有解释。有些事,只有自己经历了方才知晓,大概是真将阿年当成了家人,萧绎在陈家住着的时候,从来不觉地难受,更不会觉得孤单。如今向来,这段时日仿佛像是偷来的。

    “你们是怎么寻到这儿的?”俄顷,萧绎又问道。

    “属下几个本来是沿着公子当日坠河的地方寻的,结果寻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公子的行踪。前些日子寻到安阳县,本来想要再往下寻,谁想到太原那边——”高行想到了那件事,脸色稍暗,囫囵着略过去了,“太原那边有些事要召属下等回去。属下几个不甘心,准备在附近再搜查几遍,谁想到方才忽然瞥见一个身影,瞧着和公子一样。属下几个原本还以为看花眼了,没想到真是公子!”

    若不是因为不甘心,碰巧来了这陈家村,说不准,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公子。

    想到这儿,高行便一阵后怕。他们原是侍奉于先帝身边的侍卫,先帝去世后,公子便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了,除了誓死追随,他们再没有别的退路。当日宫门被破,他们也是护在公子左右,陪着公子同进退的。

    只是在入山西的路中,一行人遭遇了追兵追杀。公子不幸被暗算,跌入山崖,生死不明。

    “当日,公子跌入山崖,被河水冲走。属下等拼尽全力绞杀追兵,拦住了公子失踪的消息,赵将军当机立断,让人在卫河边造了一桩命案,又派出许多暗卫去汾河沿岸搜寻,虽说折进了不少人,可也瞒住了萧承衍。”如若不然,只怕公子即便得救,也不会安生。

    萧绎也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那如今太原呢,是什么情况?同去太原的人可都还好?”

    高行欲言又止,他身后的段易却是个暴脾气“公子心善,还记挂着他们,可惜那些人却不是什么东西。若咱们再没找到公子,只怕太原就得变天了。”

    萧绎心渐渐往下沉。

    高行瞪了段易一眼,只是段易却不觉得自己错了“赵将军和杜太傅也是先见之明,那日出逃竟然还带了一个皇室子弟。属下本来还琢磨着,他们带一个身娇体弱的废物去做什么。没成想,人家是早做了十足的打算了。”

    他们寻了半年,那边已经没了耐性。这回若是还没有消息传回去,只怕他们是要另立新主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萧绎也毫无意外,情理之中罢了。毕竟,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如同高行几个一般忠心。

    “若是早些寻到公子就好了。”段易自责道。

    萧绎抿了抿嘴角“早日寻到,怕也是无济于事。”

    几人都诧异地抬起头。

    萧绎解释“早些日子我失忆了,前事尽忘,便是你们站在我眼前,我也不认得。”

    高行张了张嘴巴,公子的遭遇,还真是离奇。好在如今一切都赶上了,高行忙道“既然公子如今已经恢复了记忆,咱们还是即刻出发,免得生了别的变故。”

    萧绎一愣,想到要离开,心里竟然空落落的。

    高行立马发现了不对“莫不是,公子还有什么难处?”

    “我……还有一个要道别的人。且等我一晚,明日再走吧。”

    高行与段易对视一眼,皆没有异议。能找到公子已经是足够了,不过就是多留一日罢了,有他们看着,应该也不会生什么意外的。只是最多只能留一日了,便是他们等得,太原那边却未必能等。那些人,早已经有另立新主的打算了。

    事情已经商议完,萧绎便不再与他们一道,而是离开了水边,往陈陆生家里去了。

    高行几个一如既往地躲在了暗处,一如从前那般。

    陈陆生本来正在家里吃晚饭,看到萧绎过来,猛地一下从凳子上窜起来,嘴都没擦就往门口冲去“萧绎哥,你怎么来啦?”

    他还以为萧绎哥在家休养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好了,果然是萧绎哥啊!

    萧绎看他冲过来,不知为何竟然有点想笑。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还是水火不容呢,谁能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送这个给你。”萧绎道。

    “啊?”陈陆生有些无措地从萧绎手里接过弓箭,惊喜过后,便是疑惑了“这不是你平常打猎用的弓箭吗,给我的话你用什么?”

    陈陆生摸着弓箭,有些目瞪口呆。弓箭谁不喜欢啊,还是他们萧绎哥用过的。可是再喜欢陈陆生也知道不能要啊,要了萧绎哥怎么打猎?

    陆生他爹也端着饭碗出来了,看着萧绎将弓箭给了自己儿子,也觉得浪费“萧绎啊,你就是不用也别给他呀,我们家陆生哪儿有拉弓的本事,给他不白瞎了么?”

    “爹你怎么能这么说!”陈陆生一下跳起来,“我也是跟着萧绎哥学过弓箭的好吗?”

    “那你会射?”

    “嘁,多练几遍不就会了?”陈陆生忽然信心满满,他们几个人里头,就数他学东西最快了,要不萧绎哥也不会专门盯着他一个人打。

    可萧绎哥也对他一个人好啊,陈陆生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把弓,他觉得他爹说得没错,打是亲骂是爱,萧绎哥明显就是喜欢他,看重他嘛!陈陆生嘿嘿一笑,忽然没了压力,又确认了一遍“萧绎哥,你真要把这弓给我?”

    要知道这弓可不便宜呢。

    萧绎点点头“往后也用不到了,给你还能多练练。”

    “哎,萧绎哥你不打猎啦?”

    “我,得离开了。”

    陈陆生动作一顿,连陆生他爹也忘了吃饭,呆呆地看着萧绎“离开,去哪儿?”

    萧绎低声道“回太原。盘缠已经攒齐了,早就该回去太原老宅了,总待在陈家,也不是个事儿。”

    陈陆生急了“萧绎哥你怎么能去那儿呢?”就连他也知道,太原那地方如今已经不是人能去的了。去了说不定就出不来了,“那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在阿年家待得不习惯也不能去那儿啊。要不……你来我家住好了!”

    陈陆生忽然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了。

    倒是陆生他爹听了没有说话。他也看出来了,萧绎年纪虽不大,主意却正。既然他说盘缠已经凑够了,那便是早已经做好了打算,如今也不算突然。去就去吧,人家老家本来就在那儿,落叶还得归根呢,总待在陈家确实不是个办法儿。看着自己的傻儿子还要再劝,陆生他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省的他嚷嚷地人耳朵疼。

    “哎呀爹你干什么?”陈陆生焦急地挣扎,仍没挣扎出他爹的一双大手。

    陆生他爹面部表情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笑着转身道“萧绎啊,叔叔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啊。”

    “多谢。”萧绎淡淡一笑,只是随后又道,“我这回离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看。阿年那儿,还得陆生他们多照看着点儿,免得她被别人欺负。”

    这么点小事儿,陈陆生当然立马答应,拍着胸口保证“萧绎哥你就放心吧,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阿年的!还有柱子他们,肯定都会护着阿年!”

    他拿自己的弓箭保证!

    萧绎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他不知道这话的分量究竟有多大,不知道陈陆生的诺言还能保持多久,但是有了这句,多少能让他心安些,让他少担心阿年一点。

    陆生他爹也知道了今儿这一出是为了什么,朝着萧绎笑笑“行了你就放心吧,这小子既然应下就肯定会护着阿年的。要是他敢出尔反尔,老子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什么嘛,我才不会。”陈陆生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十分不开心。

    萧绎看着这对父子俩,心中无端地生起了些羡慕。将弓箭和嘱托带到了,萧绎也没有打扰人家吃晚饭,当即便离开了。

    后头的陈陆生看着萧绎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头满是不舍。

    虽然他被萧绎打了这么多次,可是打着打着,也早打出感情来了。跟着二蛋哥的时候,他们从一开始便是聚在一块儿瞎胡闹;对萧绎,则是崇拜居多。萧绎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叫人不得亲近。可即便这样,也丝毫不影响陈陆生对他的崇拜。

    再者,萧绎哥如今可是对他委以重任了呢。想到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陈陆生忽然觉得自己要盯紧阿年了。这是他对萧绎哥的承诺。

    陈陆生握着爪子,正下定决心之际,忽然又被他爹给拍了一下头。陆生他爹无奈“还看什么,人都走了。”

    陈陆生摸了摸脑袋,问了句“爹,你说萧绎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发现萧绎哥还没走,他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陆生他爹笑笑没说话。要是真走了,哪里还能回来?天高路远的,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萧绎回陈家的时候,远远地久看到门口伸出来一个眼熟的脑袋,四下里张望。左右看了好几下,终于看到了他,一双眼睛登时熠熠闪光。

    “萧绎!”阿年乐呵呵地走过来,“你回来啦。”

    她本来在跟大伯母学做饭,一回神,萧绎就不见了。阿年又不知道到哪儿找他,只能在门口等着。

    萧绎走过去牵住了她的手,和她一块儿一面往里头走,一面随意地说着话“等多久了?”

    “没多久。”阿年声音欢快。

    萧绎听出了她心情十分不错,遂问道“今儿怎么这么高兴,莫不是晚上有你爱吃的?”

    “不是。”阿年忍不住笑了笑,欢喜道,“和大伯娘学了,蒸馒头!”

    萧绎低头看她,忽然意识到她这份高兴究竟从何而来“所以,今儿晚上的馒头都是你蒸的?”

    “对呀!”

    “肯定很好吃。”

    阿年翘了翘鼻子,有点骄傲“当然!”

    那可是她做的。

    萧绎失笑。两人走回了屋子里,趁着晚饭还没有摆上桌子,萧绎与阿年说了一声,让她老实待在屋子里,自己则去寻了陈有财。

    一回生二回熟,何况这都第三回了。萧绎熟门熟路地避开从里头出来的陈阿奶,一头钻了进去。

    陈有财还以为是陈阿奶又回来了,转身一看是萧绎,脸色立马就臭了起来。

    萧绎也没管他的冷脸,直接将包袱放到陈有财面前。包袱展开,里头是当初罗老爷给的二十两银子。

    陈有财凉凉地笑了两声,话里说不出的讽刺“怎么,这是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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