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朱祁铭听人说,陈循给景泰帝上了一道篇幅极长的奏本,其大意是:提督宣府军务的副都御使罗通虽是一介文官,却通晓兵事,才能非他人所能及。京城如腹心,边城如手足,二者之间本就有轻重缓急之分,所以朝廷在使用罗通这样的人才时,应避轻就重,避缓就急,命罗通回京训练京军,方称得上用得其所。还有,杨洪、杨俊父子都是善战之将,其手下都是善战之骑兵,而边城守军重在守城而不是重在野战,故而将杨洪父子统领的善战之兵放在宣府守城,可谓用错了地方,不如让其入京,由石亨会同杨洪、罗通训练京军,三人整训京军一年半载之后,京军必将堪为大用。

    这道奏本虽未提及于谦,却很明显的是在迂回排斥于谦,意在废掉于谦京军总督的职权,至少是将于谦的督军之权分散开来,由罗通承接一部分。

    大明的官场本就讲求制衡术,而今于谦、石亨权重,朝廷调罗通、杨洪入京分权,这也属官场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景泰帝的视野不太可能与于谦完全重叠,他未加深思熟虑就采纳了陈循这个心腹重臣的建议,封杨洪为昌平侯,敕谕罗通、杨洪、杨俊领军入京。

    殊不知,于谦在京营大力选优汰劣,整肃军纪,得罪了多股军方势力,进而招致许多文官非议,景泰帝与陈循如此行事,无异于给不满于谦的人提供了火力支援。更重要的是,京军的“革故鼎新”已到了啃硬骨头的关键时刻,此时分权,因政出多门,京营从此无人能真正主事,革新举措多半会半途而废。

    于谦也冤得慌。他只想做个兵部尚书,屡辞少保、总督二职,景泰帝又不准允,他只能身兼数职,在其位嘛,自然要谋其政,于谦可不想尸位素餐。

    可是,于谦很想雷厉风行地为大明社稷做些意义深远的大事,无奈大明积弊太重,触及京营各级军官利益时,阻力尚且如此之大,试想,一旦景泰帝站稳脚跟,准备拿吏治开刀时,那番努力将会何其艰难!

    有鉴于此,于谦根本就不想在这个时候激化景泰帝核心决策圈的内部矛盾,但陈循的说辞实在是过于荒唐,这让于谦深以为忧。

    别的不说,罗通通晓兵事吗?杨洪父子善战吗?

    从也先入寇大同时算起,杨俊连丢宣府数个城池,罗通、杨洪则龟缩在城堡里闭城自保,自始至终从未迎战过鞑贼。战都没有战过,何来通晓兵事、善战的名头?

    就在也先兵败京城,宣府鞑贼闻讯回撤时,右都督朱谦率军截击鞑贼失利,官军战死一百二十余人,对此,近在咫尺的杨洪竟再次作壁上观。兵部曾弹劾杨洪父子拥兵不援。

    于谦思虑再三,向景泰帝提交了一份措辞还不算激烈、态度有所保留的奏本。

    “迩者,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陈循等言:杨洪与其子俊善战,俱留京师。臣等窃惟宣府者,京师之藩篱;居庸者,京师之门户,未有藩篱、门户之不固而能免盗贼侵扰之患者也。今洪、俊并所领官军既留京师,则宣府、居庸未免空虚,万一逆虏觇知,乘虚入寇,据宣府附近以为巢穴,纵兵往来剽掠,虽不犯我京畿,而京畿能独安乎?曩自逆虏犯边,俊望风奔溃,将独石、永宁等十一城并弃之,遂使边境萧然,守备荡尽,虏寇往来如在无人之境,闻者无比痛恨。幸存宣府一城,有洪以守之,虽不救土木之危,以解君父之难,然足以为京师及居庸之应援,接大同等处之声势。今宣府、居庸兵将俱无,是弃之也!尚存者不过疲兵羸卒,无主将以统驭之,安能保其不离散乎?事之可忧,莫此为甚。臣等叨掌兵政,事有当言,不敢隐默,况今国家多事,用舍举措当合公论,苟公论不协,则事之成否、利钝未可期也,乞以臣言付文武大臣及六科、十三道从公会议:洪、俊既留京师,边务当若何处置?或推选谋勇老成、廉静持重武职大臣一员,充总兵官镇守宣府,能干才勇武臣一员守备居庸,其原来官军亦宜斟酌遣还,庶彼此守备,不至失误。”

    应该说,于谦不愧为顾全大局的非凡之人,他在奏本上给杨洪留足了脸面,且通篇不提罗通其人,显而易见,他不愿在调罗通、杨洪入京一事上纠缠不休,而是为大局着想,以为宣府是京师的藩篱,居庸关是京师的门户,万万不可弃守。建议:既然罗通、杨洪入京已是既成事实,那么,朝廷宜选派其他才能突出的文武大臣前往宣府、居庸关镇守。

    一帮给事中可不像于谦这样虑事周全,他们早就看罗通、杨洪、杨俊不顺眼了,便跑到御前,直斥陈循身为天子近臣,却极力举荐罗通,此举有徇私之嫌,且罗通与杨洪父子实与土木堡之败有莫大的关系,既然朝廷认为罗通、杨洪可堪重用,也罢,可堪重用就可堪重用吧,但宣府、居庸关不容有失,还请朝廷推选能与罗通、杨洪比肩的能臣前往宣府、居庸关镇守。

    景泰帝这才发觉自己一时随意,竟做了一锅夹生饭,便敕谕朝臣依于谦、六科给事中所言,推选接替罗通、杨洪、杨俊镇守宣府的文武官员。

    但此事没那么容易翻篇!别看六科给事中以直言闻名,他们的话却暗藏玄机,话里话外到处都是坑呀!不说别的,就拿罗通、杨洪的名头来说吧,廷议时,接任者恐怕会第一个不服:特么的,几个一仗不打的文武官员哪来的盛名?实与名相符么?老子可是与鞑贼血战过的,莫非还不如那几个避战者!

    可想而知,此事带来的余震将会经久不息。

    此刻,听见上圣皇太后问及朝中会否生变,朱祁铭当然不会孤立地看待陈循举荐罗通一事,他将朝中许多大事一一排列开来,细察一番,从中窥知于谦的处境或将日益艰难。社稷危殆之时,于谦可谓是稀世珍宝,可天下重归太平之后,随着朝政积弊沉渣泛起,于谦将不可避免地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一代名臣尚且如此,自己一个显得有些另类的亲王,或将在不远的将来,再次被人推到风口上!

    朱祁铭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念及自己未来的处境时,仍能心若止水,只想静待上圣皇太后展开话题。

    上圣皇太后凝思片刻,幽然道:“越王,当初哀家为何为难红蓼?许多事并非表明看上去那么简单,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闻言,朱祁铭虽早想透了那段往事,却禁不住还是暗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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