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蓬庐的西窗边,望着窗外的溪流与秋林,朱祁铭几近入定。

    欧阳仝快步入内,“殿下,快马来报,数十万京军开赴大同不久,尚未与虏寇接战,便匆匆回撤,如今正在回京的途中。”

    “此事当真?”

    朱祁铭豁然起身,目中闪现出震惊、失望、愤怒的意味,良久后一脚踢飞座椅,“砰”的一声,座椅摔了个稀巴烂。

    “数十万大军,人数远超鞑贼,却一箭不发,一仗不打,去而复返,荒唐!看来,朝廷并未被瓦剌人打醒,而是被打懵了!”

    欧阳仝叹口气,“王振勇而无谋,而百官厌战、惧战,只会消磨明军的斗志。据传大军出关后,百官仍扯着不让天子历险的由头反战,这一路走下来,想必人心早已涣散。”

    朱祁铭一拳砸在案上,木案轰然散架。“数十万大军集结于大同,有数处坚固的城堡可为依托,凭瓦剌那点人马,能奈我何!本王曾设想过最糟糕的战局,即我明军拼得几近全军覆没,却能让鞑贼遭受重创,令其一蹶不振。可是,本王不曾想到,还有更加糟糕的结果等着我军,那便是依照眼下的情势,鞑贼只需付出极小的代价,即可全歼数十万明军!”

    愤然踱起步来,“一帮权贵如此昏聩腐朽,烂透了!”

    欧阳仝一脸的疑惑,“殿下的意思是······”

    “也先岂会不知‘避其锋芒,击其惰归’的道理?明军仓惶回撤,正中也先圈套!”

    欧阳仝一震,“天子亲征,郕王监国,殿下何不速回京城,与郕王商议此事。”

    朱祁铭仰天长叹,“只怕来不及了!”奔出内室,叫住唐戟,“传令下去,护卫军即刻收拾行装,半个时辰后启程,奔赴山海关一线候讯!”

    ······

    庞哲随郕王来到午门前,临别时悄声道:“殿下奉旨监国,但皇上同时密令襄王入京,请殿下留意此事。”

    “知道了。”

    郕王撇下庞哲,独自入内,来到午门左门一侧。

    虽说是奉旨监国,但郕王毕竟只是一个亲王,故而不可在奉天门前听政,不得擅入奉天殿、谨身殿、华盖殿,更不能闯入后宫。常朝只能在午门举行,廷议则可选在武英殿。

    内阁阁僚陈循、苗衷、高谷早候在那里,一见郕王,连忙施礼。

    陈循上前数步,“郕王殿下,宣府、大同、甘陕一带都缺粮草,户部已移文各地征调,料半月之内即可补足。只是大同那边连日风雨交加,据传皇上亲率的大军粮草不济,配给的炒麦淋雨后俱不堪用,还请殿下召集户部众官速议此事。”

    郕王思虑片刻,目光缓缓扫向奉天门那边,“户部有一大帮官员随行,他们自会择机从就近仓库征调。再说,皇上的车驾不是正在回京的路上么?”

    陈循正想回话,却见于谦匆匆入内。

    “兵部右侍郎于谦参见郕王殿下。”

    郕王并未颌首,而是十分罕见地拱手回了一礼,“于大人不必多礼。”

    “殿下,据羽书来报,皇上亲率的大军本想经紫荆关回京,但遭到虏寇尾随与堵截,眼下已移师宣府方向,打算绕道居庸关回京。”

    陈循、苗衷、高谷闻言大惊,苗衷道:“大军为何改道?”

    于谦神色凝重,“大同与京城之间的地面一马平川,若遇虏寇重兵截击,我军凶多吉少。而宣府那边山高路险,城堡密布,故而大军绕道宣府,经居庸关回京,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苗衷凝目而思,眼中仍有一丝疑惑。

    于谦目光倏然一亮,“可是,若途中堵截的虏寇并非也先部属,而是阿剌的手下,那便大事不好了!”

    陈循、苗衷、高谷顿时愣在了那里,郕王道:“于大人此言何意?”

    “若那股虏寇果真是阿剌的部众,那便表明宣府沿边城堡已被阿剌攻破,我军经居庸关回京的举措,想必早在虏寇的算计之中。也先与阿剌合兵一处,实力大增,我军多半还蒙在鼓里!”

    陈循、苗衷、高谷闻言骇然,苗衷顿足,“于大人所言非虚,宣府那边肯定出大事了!宣府守军丢失城池,杨洪却隐瞒不报,届时岂能指望他会率军出城应援?郕王殿下,情势危急,还请殿下速召重臣廷议!”

    郕王沉吟良久,徐徐道:“速将此事转告司礼监内官,禀明皇太后定夺。”

    ······

    军旅中的正统皇帝仍在对朝政实施“长臂”管理,朝中大事决于天子,琐事问于郕王,京中急事禀皇太后定夺。

    时值八月初,皇上命广宁伯刘安充任总兵官、都督佥事郭登充任参将,镇守大同。降临阵脱逃的石亨为为事官,自募兵马戴罪立功。

    转道宣府地界后,眼看居庸关近在咫尺,身边再也无人吵闹,皇上落了个耳根清净,正为摆脱了虏寇的尾随,又有宣府众多城堡作屏障而稍感心安,却不料灭顶之灾已近在眼前!

    途中皇上仍有心情接连封官,充实边将。升都指挥使孙安为后军都督佥事,镇守怀安城;升宣府都指挥佥事纪广为后军都督佥事,充任参将。

    与开赴大同时群臣屡屡力谏的情景截然相反,归途中再也无人出言劝谏,尽管君臣、将士饥渴交加,但谁都不想稍作停留,巴不得一口气奔回居庸关内。

    可是,大军刚过雷家站,正待转往宣府时,就闻谍报传来。

    “报!”

    一骑快马驰近御驾,“皇帝陛下,有虏寇袭我后队!”

    勋戚、武将、内外官闻讯陆续聚到御驾前。

    “就地驻跸!”王振传令道。

    经过一番紧急商议,皇上命恭顺侯吴克忠率军二万,殿后拒敌。

    吴克忠挺着一杆长枪,跨上战马,点齐两万人马,带上自己的弟弟、儿子,三人率军飞速赶往大军身后。

    本想借助地利之便,给虏寇以迎头痛击,但他显然低估了瓦剌人对宣府地形的熟悉程度。就在鹞儿岭附近,吴克忠部闯入了鞑贼的伏击圈。

    轰的一声巨响,只见山上的巨石纷纷滚落下来,箭飞如雨。

    一路上惊吓过度、斗志全无的兵士骤然遇见这等阵仗,一下子就懵圈了,片刻间,死的死、逃的逃,现场就只剩下吴克忠这个光杆司令了。

    吴克忠于永乐十六年袭父爵为侯,是大明少见的骁勇善战的勋戚之一,可惜平时不能统兵,无法带出一群铁血猛士,此刻孤身一人,只能以一腔热血去捍卫贵族的荣誉。

    飞身下马,以跪姿连发数箭,毙敌数人。矢尽,眼见鞑贼从四面八方涌来,吴克忠大吼一声,舞动长枪,迎着一名敌酋飞身扑去。

    “去死!”那人奋起弯刀架住长枪,一时间火花四溅,在刺耳的啸声中,长枪依然没有偏向,“哧”的一声,正中敌酋咽喉。

    蹄声大作,刀影绰绰,吴克忠陷入重围,身披数创,一杆长枪依然舞得虎虎生风。 但闻鞑贼的惨嚎声接连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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