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十来分钟后,正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她突然听到一声痛呼,然后,身边一直搂着她的人跪了下去。

    她慌急了,手忙脚乱的去摸,蹲下身来,不知摸到哪里,只觉得满手粘糊糊的。

    而这时,顾明回来了,他含着泪叫了一声:“少帅!”然后三两步跑了过来,把已经倒在血泊中的人扶了起来,哭腔也更明显,“少帅……”

    而此时,顾淮深的衣裤都已被血浸湿,他的身下就是一滩血水,面色苍白得像是白纸,墨绿色的呢子也被打湿。

    与白城共存亡,这不是说说而已的,那一战中,他身上大小伤口数十个,致命伤在腰间,那是迫击炮携裹碎片炸的,腹部也有一个窟窿,血浆几乎可以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失血过多,伤及脏腑,活不了的了。就算有妙手回春的医生能够把他身上的弹壳都一片片的取出来,也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不可能活了。

    而顾淮深之所以还要挣扎着突围出来,不过就是为了赴顾疏玲的约定。有些人的约,是违不得的。毕竟若是不来,她就要自刎当场,非但不愿意离开,还要许下什么今生来世都不再见的恶毒誓言。所以,哪怕是死,咽气之前他也一定会来赴约的。

    而现在,他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不用承担食言而肥的后果,也无需受那不再相见的苦。

    可是,他还是无法与她一起同生共死携手江湖,他撑不住了,这里便是他的归途。

    顾明撑着已经软倒成烂泥浑身是血的少帅,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他在外焦急等待的时候,便看见满身是血的少帅跌跌撞撞的过来,扶着树干虚弱的问:“阿玲怎么样?”

    顾明答:“大小姐还好,她在等您,可是少帅……”他想说,可是少帅你的伤……

    顾淮深摆摆手,朝着木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随手抹了抹脸,把额头上的血迹抹去,又将已经没有子弹的手枪丢给顾明:“接下来的路,你要护送阿玲走下去。”

    顾明哽咽了,却听顾淮深道:“这是命令!”

    眼泪落了下来,这对于一个军人而言是极其少见的,他立正敬礼,沉闷道:“保证完成任务!”

    顾淮深欣慰的点了点头,整个人都已经靠在树干上了,而他的血则顺着树干往下流,没一会儿功夫就染红了脚下的薄薄雪地,炽热将那冰冷化开,形成一滩红水。他看了看淅淅沥沥的血水,伸手摸了摸后腰上的巨大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顾明看得心惊,下意识的喊了句:“少帅!”

    顾淮深疼得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勉力稳住自己,使了全身的力气撕了衣摆紧紧的裹在腰上,将那伤口盖住。这一动作痛得他忍不住咬牙闷哼,打结的时候更是痛得冷汗直流。然后,满手鲜血的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对顾明道:“把你的外衣给我。”

    顾明虽不明所以,却仍是依言脱下外头的毛呢大衣递了过去,只见顾淮深接了过去,慢慢穿在了身上,而那包扎过的伤口暂时也没有出血,由于大衣的遮挡竟什么也看不出来了。眼里是笑的,可是面上却有痛苦的神色,他轻飘飘的道:“若是阿玲知道我受了伤,她会担心的。”

    可是,这样又能瞒住多久呢?她还是会知道的,因为那出血量是瞒不住的,因为他会死的!

    顾明看着面色苍白虚弱至此的少帅,不禁心慌,他喊道:“少帅,你……会死的!”

    “嘘,”顾淮深抬起食指竖在唇边,轻声道,“小声些,别让阿玲听见了。”他虚弱的望了望木屋,裹紧了大衣,踏出了第一步,“我去赴约了,别跟着我。”

    然后,他便踉踉跄跄的走了过去,手撑着窗外说了那一句话,再然后翻进了屋子里,与阿玲说了那么久的话。

    然而,伤口不停的流血,时间每过一分,他的脸色也就苍白一分,最后终于裹不住鲜血,血流满地,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顾疏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正好跪在血水里,她哭着伸手去摸兄长的身体,然后用手掌试图捂住那窟窿,然而粘稠的血液却糊满了她整只手。她哭道:“你说过带我回家的,不要,不要丢下我,不要……”

    强撑至此,连强弩之末都算不得了,只是燃烧着最后的生命。顾淮深艰难的抬起手,却发现手上满是鲜血,他在自己领口擦了擦这才抬了上去,抚上阿玲冰凉的面庞,他说:“回家,好,我们回家……你带着我的念想,在一个暖和的地方住下,那儿是我们的家……你要看……太平盛世繁华盛景……”

    “我不去,我要同你一起,”顾疏玲哭道,“我回来就是要与你同生共死携手同行的,你不许反悔,不能骗我……”

    顾淮深已经不太能说得出话了,而顾疏玲还在继续:“兄长,你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你不准走,不准!当年那样纠结的日子都过了,现在已破除了人伦,你不要我了吗?兄长!你不是说喜欢我么?你就这样对你喜欢的姑娘么?”说罢,她胸中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顾淮深慌张的想要安慰,一动却痛得他直哼哼,而那伤口的血也流得更多,也不允许他动。他满眼怜惜,面如死灰,血浆将他包围,身体也冷了下来:“不,阿玲,我不喜欢你,”他停了停,艰难的凑了上去,吻上她的面颊,“我爱你,是爱。”

    然后,他又说:“好,携手同行,我陪你。”他对顾明道,“顾明,把我的右手砍下来!”

    顾明啊了一声,叫道:“少帅!”

    顾淮深强撑力气,眼睛看着阿玲,道:“我说过要同阿玲携手到老,绝不食言。你把我的手砍下来,我便永远伴着阿玲!砍啊,我命令你砍!难道要我自己动手么?”

    顾明闭了眼,大声叫道:“是!”然后抽了腰刀出来,比划了两下,不敢下手。

    顾淮深用右手抱了抱她,小声道:“阿玲,记住你娘说的,好好活着。”

    流血过多,即使顾明不动手,顾疏玲都能感觉到兄长逐渐流失的体温,她大声的哭了出来,然后猛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一处,厉声道:“动手啊!”

    顾淮深虚弱的笑了:“阿玲,好好活着,携手到老。希望我们下次再见,会是在太平盛世,而你也不再是我的妹妹,只是我的阿玲。”

    顾疏玲喉中鲠着血,点点头:“那时你还欠我一场婚礼,莫要忘了。”

    顾淮深缓缓闭上了眼:“不会忘的,到时你也别再叫我兄长……”

    她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低声道:“淮深,顾淮深。”看着对方慢慢阖上的双目,她朝着顾明大叫,“你还在等什么啊,动手!”

    利刃砍过肉体,血液横飞,却没有听到一声惨叫,只见白城少帅闭上了眼,再也没有动过。

    然后,她亲手点燃了他的尸体,木屋在雪中燃烧,将附近的雪都融化了。等待火灭之后,一切的传奇往事便再也不见了。

    而她,则带着一只断手,远离白城,去了广阔的江湖,与他携手同行,莫失莫忘。

    往事随风而逝,沙漏中流失的不仅是沙子,还有记忆。随着故人的慢慢逝去,这些故事也残缺不全不再有人记得,金戈铁马纸醉金迷,柔肠百转情深不倦,都在历史的尘埃中淘洗不见。而那些本来就不够壮烈的在史书上都没有留下一笔的故事,终究从口耳相传的传说散失成了神秘的只言片语……

    终归还有人活着,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有关白城的故事、有关顾淮深的故事,就永远还会记得……

    很多很多年后,当年的战场已然成为了城市,而那时的孤坟也已立起了纪念碑,只是有些人的名字并不是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道明的,那是千言万语都难写的传奇,民国的爱恨与时代的变迁,夹杂着波谲云诡的风云,最后又在战争中销声匿迹……

    我叫白苏,傻白甜的白,玛丽苏的苏,大一学生,暑假闲得无聊,回到四川老家。农村wifi不流行,有些地方风水也不好,连4G网络都没有完全覆盖,打个游戏慢得可以。我这三星也用了一年了,嫌弃得很,正等着快递小哥把我省吃俭用了大半年买的苹果6送来。闲来无事,看着看着电视里玛丽苏的爱情片,我奶奶居然幽幽开口给我讲了个老长老长的民国爱情故事。

    整整一个下午,这故事才讲完,我从刚开始的心不在焉到随意的评论一句玛丽苏再到津津有味,最后冷不防落了泪,在心里吐槽泪点低的同时,我又抬头看我奶奶。

    我不知道奶奶的过去,不晓得她的家世背景爱情经历,可我晓得这故事里的主角不是她,因为那是民国十几年的事儿了,如果顾疏玲没死的话到现在也有一百多岁了,而我奶奶,虽然老了,可是她身份证上清清楚楚的标记着1940年生。

    所以我断定,这也是她听老一辈的讲的故事。可我还是忍不住问:“顾少帅就这么死了?顾疏玲也真的舍得砍了他的手?”

    “死了,死了的人通常都是活不过来的。”奶奶摇了摇蒲扇,“说好的携手一生便不能食言,就算是只能如此,也是携手到老了。”

    “那顾大帅呢?还有顾郁楼、陈念安、张银、沈夜白,还有那些出现在白城的人呢?他们都怎么样了?”

    “现在都死了。顾大帅不久后也死了,病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暗杀了。顾郁楼失去了父兄的依靠不久就落魄下来,进了戏楼妓院走了老路子,后来被染上了病被一个兵油子打死了。陈念安去了延安,后来进了新华社,69年的时候因为出身的关系被批斗死了。张银,常德保卫战的时候,他埋骨青山魂兮不归。而沈夜白,”奶奶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他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受了伤掉了队,再后来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又被带去了台湾,现在大概也已经死了吧……”

    闹了半天,那些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也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我唏嘘一声,却听奶奶道:“人啊,总是要死的。”

    我挠了挠头,想着头发有点儿油了今晚可得洗头了,要不明天怎么有脸去见男神,又问:“诶,对了,那个长生不死药呢,就这么完了?还有顾疏玲不是吃了药没死么,最后她有没有长生啊。”

    奶奶笑而不语,好久才抬头轻飘飘的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后悔了,可是,也只能一个人走下去。没有人带她回家,可是,却有人陪她携手一生。”

    那话语太过悲凉,我忍不住皱眉,抬眼便看见奶奶早已失明的双目竟流出了泪水,她皱纹密布的脸上交错着泪痕,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泣不成声。

    我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老人,心里想着奶奶有个盒子,从小她就不让我碰,可无论她多么悲伤难过一抱着那个盒子也就没事儿了,我便想着要把那盒子拿来。然而,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背发凉,木木的转过身去,嘴巴都合不拢了:“奶奶,你……”

    双目失明,一个盒子,这多么符合故事里的顾疏玲的形象啊!也许她真的没有死,并且活到了现在,而那个盒子里的也许就是顾淮深的断手!所以在提到那段往事的时候,奶奶才会露出那样复杂的表情。

    我迫不及待的把盒子翻了出来,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打开了,里面却空空如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心里却空落落的,我长呼了一口气:“还好不是……”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摸到了我身边,厉声呵斥我:“谁叫你碰这个盒子的!”说着推开我,把这盒子宝贝的抱在胸前喃喃自语,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道,“其实白城往事我还没有讲完。顾疏玲吃了那个药,虽然没有死没有长生,可她的身体却发生了变化,头三十年的时间里她都没有变老。而那只手臂,也在后来被红卫兵当作四旧烧成了灰烬,她只能把这灰做成护身符戴在身上。这样,兄长也就一直陪着她。”

    我坐在地上,一股凉意从屁股底下往上冒,我瞥见奶奶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色的丝线,而那戴着的东西则藏在她的衣服里,看不清楚。我咽了咽口水,想起了她的名字,王令,这不伦不类又不好记的名字。

    王令,合起来便是一个玲字,顾疏玲的玲,阿玲的玲。我从未觉得奶奶是这样的可怕,就像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穿过历史书站到了我面前,我竟在夏日生出一股寒意。

    手臂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我问:“奶奶你……”我想问她是不是就是顾疏玲,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得这么清楚。而如果顾疏玲因为吃药而有了三十年的不老,那么她的年龄应该就跟我奶奶差不多了。

    然而,奶奶打断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她把布一层层的揭开,最后露出一根发簪,应该是玉的,却有绯红和淡蓝两种颜色。她把发簪给我:“这东西是我姨娘给我的,我收藏了几十年,现在就送给你吧。戴着去吧,很好看的,你不是喜欢那个姓文的小伙子么,戴着去,让他看看什么叫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呀,她怎么知道我要去见我男神啊?这感情好,让男神惊讶一把。我把东西接了过来细细看着,顺便问了一句:“很好看啊,有名字么?”

    好半天才传来奶奶仄仄的回答:“它叫,火舞流光。”

    而伴着这回答的,似乎是一句隐隐约约的飘荡了半个多世纪的回响:“兄长来了,兄长来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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