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大营的中军大帐背后便是一道辕门,连通着栅栏外武关城下的平民区。刺探完军情的王建、覃寒山二人正要抬脚撤离刘军大营,从军帐后突兀地传来一阵隐约阴森、让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直如冤鬼在哭泣一般,饶是这两个曾在死人堆里爬过的铁塔壮汉,心下都有些凛然。待要细细听清是何处传来的哭音之时,那哭声突然断掉,正要转身要抬步离开,哭声却又如影随形般响起,直让王建、覃寒山两人须发皆耸。

    如此几次,两人大约摸清了哭声来源方向,大概是中军幕府后的民房区内传出的。两人略一合计,与其如此不明不白地背着满腔惊诧离开,不如索性去探查个清楚,反正出了军帐后的栅栏,也算是撤到了军营之外。若有追兵发现追来,逃离起来还有民房可藏身躲避。于是两人便再次摸出已经带血的匕首,循着那断断续续地哭声,从中军幕府后的辕门摸出了大营。

    出了辕门便是一条通向武关西门的丈余宽土路,土路两旁是成排的瓦房,是随军驻屯在武关的几百户老秦人住处。那诡异的哭声,正隐隐约约地从东南角的瓦房堆里传出。

    时辰已过寅时,月色依旧有些朦胧,影影绰绰的瓦房间飘荡着凄楚的哭声,四下的民房没有一丝灯火,如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点活人气息,颇有些像地府一般阴森可怖慎人。王建、覃寒山两人紧了紧手中带血的匕首,一前一后地沿着民房之间的小巷道,向哭声一步步摸去。明亮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的瘦长,两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前方模糊的瓦房影子,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石板巷道上,竟有着一道道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

    随着距离慢慢接近,诡异的哭声越发清晰,像是一个女子在低低抽噎。两人脚步渐渐放慢,心跳竟不自觉的微微加速。当来到一处有些残破的瓦房前时,那哭声像是累似地歇了下来,停了片刻,随即又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王建与覃寒山对望了眼,轻轻推开没有那道上门闩的木门,悄声摸进了院内。

    狭小的院内,院墙残破不堪,杂草丛生,一些农事器具四下乱丢着,整处小院像是许久未住人似的。那一路吸引王、覃二人前来的哭声,正从西首厢房里传出。踏着院内的碎石,一步一步地接近那西厢房的哭音,饶是身经百战、胆大如斗,王建握着匕首的右手还是微微有些发抖,强自镇定地握紧匕首,悄悄靠近厢房残破的木窗,慢慢向里望去,一副诡异的画面顿时呈现在王建眼前。

    一间破旧的厢房内,昏暗一团没有一盏烛火,一个披头散发、身着灰白麻衣、身形模糊的女子正背对王建跪坐在席上颤声抽泣。从窗口斜照进去的月色披在这个正哭泣抽噎的女子身上,直如阴曹地府的鬼魅般,端是森森然吓人,胆气颇壮的王建竟也看得头皮微微发麻。

    “呔!什么人!”王建把匕首一横,壮着胆怒喝了声。

    “啊!”那如鬼魅般的女子浑身一颤、一下子软倒在地,显是被王建爆喝给惊吓到了,呜咽的哭声随即变成了划破夜空的尖叫声。这一尖叫,反而把王建也给吓了一愣怔。身旁的覃寒山挥着匕首,贴上前去跟着一声怒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们是谁啊?”那女子抬着披散着长发的头,惊恐地盯着窗口王建、覃寒山两人,带着哭音颤声问道。

    望了望女子身后模糊的黑影及瑟瑟发抖的样子,王建心下断定的确不是遇到鬼魅,随即放下匕首,柔声道:“姑娘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你为何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哭泣?”

    “这儿是我的家。”那麻衣女子平复了被惊吓的心神,低声答道。

    “你的家?”覃寒山也明白了眼前的女子并不是鬼魅,好奇地近前细细打量了这女子一番:“那姑娘为何这副打扮,你家里人呢?”

    原本是覃寒山的好心相问,谁知却像是触动了那女子的伤心事似的,便听那女子再度俯首呜咽起来。

    窗外的王、覃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大是疑惑不解,两个军旅大汉从未遇到过如此事情,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那女子。好不容易轮番劝了良久,这女子才止住哭泣,断断续续地给王建两人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情。

    这女子姓蔡,闺名一个芳字,其族人祖籍陇西,奉秦昭王之命,举族迁徙到武关城下,做了随军驻屯的老秦人。其父是老实巴交的乡民,以采药种菜为生,母亲亦是一个规矩妇人。原本一家三口在这关城下,生活过的也是有滋有味。怎料一切都在一个月前的那个如噩梦般的日子里,发生了惊天的改变。

    那日下午,年仅十四岁的蔡芳正在家中随母亲学着织布,一向稳健的父亲突然奔回家中,关上院门,一脸惊恐地要母亲赶紧把小蔡芳藏好。母亲问父亲什么事那么惊慌。父亲说,城外乱兵杀进来了,正在屠城。蔡芳母亲一听,惊恐万分,忙跟着父亲把大水缸里的水倒出,让小蔡芳在里头躲好,又在缸盖上压上一堆杂物,嘱咐小蔡芳在父母回来前,千万不要自己跑出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声。

    当时的小蔡芳已经能明白世事,担心地问父母亲要去哪里。父亲安慰她说,他和母亲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乱兵过去了,再回来找寻她。小蔡芳点点头,乖巧地静静躲在水缸里,父母亲便双双出了院门。

    过了片刻,躲在水缸里的小蔡芳昏昏欲睡之时,外面突然隐隐传来漫天乱哄哄的哭喊尖叫声,间或阵阵惨嚎传来,吓得小蔡芳一惊一颤,只差点便晕厥过去。

    年幼的蔡芳不晓得外面到底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不敢出去看看。过了良久,外面的惨叫声慢慢平息下来,蔡芳才在又惊又吓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过去。迷迷糊糊之中,小蔡芳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父母浑身上下全是鲜血地乱跑着,蔡芳使劲地大声呼喊父母,可他们怎么也听不到。一惊之下,小蔡芳兀地惊醒过来。慢慢平复被噩梦惊吓的咚咚直跳的心,蔡芳肚子开始饿得咕咕直叫,然而谨记着父母临走前的话语,蔡芳还是不敢出去找吃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蔡芳实在饿的受不了了,便壮着胆子,爬出水缸,在家里找了些冷硬的面饼匆匆啃了两口。望着窗外初升的冬日,鼻间忽然闻到一阵奇怪的血腥味,蔡芳便起了好奇心,想去外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胆小却又机警的蔡芳,捡起院内一根擀面杆粗细的长木棍,紧紧地握在手里给自己壮壮胆,而后慢慢地打开院门,顿时一副惨烈直如地狱般的惨景映入小蔡芳眼帘。暖暖的冬日之下,满街巷的尸横片野、断臂残肢、血流成河,今晨还和蔼可亲的街坊邻里们,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具具死状可怖的冰冷尸体,横七竖八地抛在街巷之中。小蔡芳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栽倒骤然昏了过去。

    良久,蔡芳微微睁开双眼,头顶上的冬日正暖暖地晒在她身上。慢慢地撑起身子,眼前的惨景依旧真实如故,刺鼻的血腥味刺激得蔡芳一阵恶心反胃。积攒了几分力气,蔡芳坚强地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长木棍,一步步踏入那如人间地狱的街巷,她要去找自己的父母。

    在满街的尸体堆里,跌跌撞撞地找寻了大半日,蔡芳终于在一处街道拐角处,见到了母亲熟悉的蓝布长衫。一惊之下,蔡芳忙飞奔过去,跪在母亲身旁,抱起母亲的身子使劲摇晃哭喊着。母亲腹部有一处血红大洞,鲜血早已流干,冰冷的嘴角兀自残留着一道暗红血迹。在母亲身旁的,赫然是紧紧握着母亲右手的父亲。父亲趴在地上,背上一道森然可怖的伤口,竟有隐隐白骨露出,一群苍蝇正嗡嗡地飞在伤口之上。蔡芳强忍着悲痛,把父亲的遗体拉到身旁,茫然无力地哭喊着父母的名字,泪水如泉涌般地盈满脸颊。伤心欲绝之下,蔡芳只觉得一阵昏天暗地,便哭着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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