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回到正午之时,林弈等人刚刚策马飞出咸阳城,在子婴寝屋内,子桓、子陵神色沉重地矗立在子婴床边,雪玉则紧紧握着子婴的手,一张俏脸梨花带雨犹自惹人怜惜。

    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子婴,断断续续地向子桓、子陵交代自己身后事宜。子婴要子桓割破手指立下血誓:终子桓一生,都须得尽心帮扶二弟子陵,若违此誓死后便不得入祖庙。此等誓言,对于有着深深认祖归根之情结的秦人来说,无异于重誓,而子桓却并未犹豫便慨然应诺,立下血誓时,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子陵望着一脸豪气的兄长,默然低叹一声。大哥子桓虽是父亲的庶出子,但气度沉稳、文武兼备,平素自己都钦佩有加。扪心自问,相比大哥自己却是遇事多轻燥,处事阅历亦是不如兄长。但因为自己是嫡出子,故而照着亘古不变的世袭法则,父亲唯有将自己立为继承人。本想推辞一番,可望见父亲那一脸的疲惫虚弱,话到口中又强自咽了回去。

    之后,子婴又备细地交代诸般事宜,告诫两人文事多依仗谋士老韩谈,武事则要仰仗将军林弈相助,并且将授林弈黑鹰兵符、拜为上将军及与其联姻诸事一并交代清楚。

    一旁的雪玉听闻父亲未经自己同意,便将自己许诺嫁给林弈,心下不生气反倒有些莫名的欢喜。俏脸上泪迹未干,却又娇羞地微微发红,林弈那伟岸的身影、略带忧郁的神情、粗粗的剑眉,再次浮上自己心头。

    一口气交代完诸事,子婴的精神却愈见不佳,连连喘息之后,竟猛地咳出一滩淤血来。子桓三人一惊,忙劝子婴先行休息再说。望着略略发黑的淤血,娇弱的雪玉红彤彤的双眼又开始泛出水波来。

    子婴喘息稍定,微微摇头、有气无力道:“无妨,为父身子自己清楚,暂时还能撑持的住。要趁此时还算清醒,将身后之事交代妥当,为父方能放手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见子桓、子陵还要相劝,子婴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吧,谨记为父适才所交代诸事!子桓,出门请韩大人进屋,为父还有事情与韩大人商议!”

    “义父!”雪玉粉脸上尽是晶莹泪珠,依依不舍地抓着子婴的手,不愿离开半步。子桓上前轻拍雪玉肩膀,轻声道:“三妹咱们先下去吧,父亲还有正事要说呢!”雪玉这才松开手,轻轻拭了拭脸庞泪珠,跟着子桓、子陵徐徐出了屋外。

    片刻之后,韩谈走进屋内,来到子婴床前拱手道:“公子!”

    “韩大人请坐!”子婴无力地一指床头矮凳,对韩谈道,“奸佞赵高已然伏诛,诛奸之事行将了结。韩大人相助子婴谋划近两载,可谓劳苦功高。婴本欲许给韩大人高官重臣之位,奈何韩大人是内侍之身。大秦自立国以来,除了赵高曾以内侍之身居中车府令之位外,便再无宦者居高位之先例。婴欲重赏韩大人,以彰显韩大人功勋,却不知该如何为之?望韩大人教我!”

    闻听子婴请教激赏自己之法,韩谈慌忙从矮凳起身,对着子婴便是深深一长躬惶恐道:“公子之心,老臣感激涕零。能相助公子铲除朝中奸佞,为大秦尽份绵薄之力,老臣已是倍感荣幸,何敢再奢求公子重赏?当此之际,老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一人荣辱赏罚事小,公子即位登基却是重中之重的首要大事。赵高余孽也已尽数伏法,咸阳各大官署主政大吏,已然出现极大空缺,亟待公子即位后,提拔任命一批新吏,以维持朝政运行,恢复庙堂秩序!再者,请公子恕老臣妄言,眼下情景,公子需早立储君,以防万一!”

    子婴苍白着脸,连连咳嗽几声,粗粗喘息道:“韩大人所言,皆是在理。不过,按着社稷大礼,要即位登基,须得去太庙拜祭问卜,求得一吉日。且在登基前,至少还需在太庙旁的斋宫,斋戒六日、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后,方可成行。任何一环,皆是马虎草率不得!”

    “公子何其迂腐也!”老韩谈痛心疾首一句,道:“公子若要照着祖制进行铺排登基事宜,那至少需月余之后,公子才能即位称帝。而眼下已然是火烧眉毛,山东叛军大举压进,都城咸阳内亦是人心惶惶。若按繁琐旧制,恐怕不待公子即位,便有可能已经城破国亡。老臣斗胆谏言,公子稍歇一日,明日除却一应繁琐礼节,即行登基即位,大举朝会,作速选任各方政要大臣,并议定当下大政方略。之后,恢复政事运转,全力撑持林弈等军方将领抗击来犯叛军!”

    韩谈一番殷殷恳切之言,让子婴默然,良久叹息一声道:“韩大人长策安国,真乃乾坤大才也,婴甚为佩服!只可惜……”正要摇头叹息,子婴忽地心头闪出一念想道:“韩大人适才提到立储之事,子婴突然想到,或可拜韩大人为太子太傅,协助储君暂领国政,韩大人意下如何?”

    老韩谈闻言忙又是诚惶诚恐地一长躬道:“公子以储君及国政相托,如此重任,老臣才疏学浅,不敢冒然领命!”虽面上一番老泪纵横、嘘唏不已地辞谢,然老韩谈心下却在窃窃自喜。协助储君暂领国政,意味着韩谈便可效仿当年周公辅政,一举将国政掌握在自己手中。

    “韩大人无须再推辞,卿之忠心才干,婴最是清楚不过。子婴主意已定,韩大人无需多言!”子婴虚弱无力地摆摆手道。

    “老臣遵命!请公子放心,老臣定当全力襄助储君处理朝政,即便拼却这条老命亦是在所不惜!”韩谈就势慨然起誓,向子婴表着自己一番忠心,末了小心翼翼问了句:“老臣斗胆请示公子,可否已定储君人选?”

    子婴费力地点了点头,道:“子婴正要与韩大人谈及此事。婴有两子,皆是不肖,怎奈这二子之外,便再无其他子嗣。百般无奈,子婴欲立子陵为储君,韩大人以为如何?”

    “子陵公子,聪慧敏行、胸襟豁达、爱才敬贤,将来必是一位贤明君主,老臣恭贺公子!”韩谈恭敬地赞了句,老眼贼溜溜地转了几圈,接着道:“朝中文事,可由老臣辅助子陵公子暂为处置。至于武事方面,不知公子可由安排?”在林弈与子婴密谈后,临出门前,林弈便已将子婴在兵事上的安排透露给老韩谈。然而这头老狐,却依然想从子婴处得到应证,胸中城府可见一斑。

    “哦,兵事方面,我已全权交与林弈将军,且将黑鹰兵符暂授予他了!”子婴一愣,显是不甚明白韩谈此问深意。

    “公子此举是否有些轻率?”老韩谈竟是慨然正色地质疑子婴道:“林弈此人在危急之时,突兀出现,我等对其身世背景均是一概不知。若将大秦全部军力,冒然交予此等来路不明之人统领,万一生变,后果将不堪设想!”

    “韩大人言重了吧?林弈助我等诛奸锄逆,其耿耿忠心亦是清楚可见。再则,我已许诺将雪玉许配给林弈,如此一来,林弈即成了皇亲国戚。手握重兵、地位显赫,子婴推想,按林弈秉性不至于如此贪得无厌吧!”子婴神色哑然解释道。

    “公子大错也!战国之世,外戚拥兵自重、干朝乱政之事,便是时有发生。更何况,眼下乃多事之秋,丝毫大意不得。老臣谏言,即便林弈忠心耿耿,公子亦需做些防范才是,勿要等到事发之时,才来悔恨!”老韩谈一脸大义凛然道。

    “那依韩大人之意,婴该如何?”子婴皱眉道。

    “老臣思忖,有两策可消其隐患。一则,再立大将,分其兵权,或派人入军监督之;二则,启用密探斥候,日夜查探其有无贰臣之心。”久居宫闱,深谙权术之道的韩谈,老眼泛出一丝阴毒。

    “具体如何施行?”子婴心下一凛继续问道。

    “老臣之意,公子或可派子桓公子入军监察,亦或立子桓公子会大军统帅,只令林弈负责战事可也。再则,老臣谏言公子,可恢复当年列位先帝用于震摄奸佞的利器——黑冰台,命一心腹重臣兼领黑冰台,秘密监察林弈等军中将领!”老韩谈语气渐为冰冷,竟让子婴亦是心下一激灵,已经伏诛的赵高身影兀然与眼前韩谈的身影重叠,为何宫中宦臣都是如此之般相像?心绪纷乱片刻,子婴旋即默然了。

    思忖良久,子婴有些无奈地对韩谈道:“那便依卿之所言罢了。我意,让子桓入军历练,司职由林弈定即可。另则,此次参与诛奸的义士,便由韩大人挑选一部分,用于重组黑冰台。黑冰台交由韩大人统领,婴只交代一言,望韩大人善加利用,勿要擅造杀戮才是!”

    “公子圣明!老臣自当竭心尽力,助公子及储君撑持庙堂,死不旋踵!”老韩谈得偿所愿,暗自得意,丝毫未留意子婴提醒之言。“林弈,若是胆敢对老夫不敬,有你好果子吃!”狡诈的老狐,心下暗暗恨声道。

    “至于选任新吏、铺排登基即位诸事,便请韩大人协助子陵等人,相机处置!”与韩谈商议大半个时辰,子婴早已心力憔悴,苍白无力地挥挥手,示意老韩谈退下。

    “老臣遵命!请公子多加休息,保重贵体要紧!老臣先行告退!”韩谈起身恭敬地一揖,便慢慢退出了寝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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