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唐秀吉的分析其实已经打动了东门庆,他对岛津家对自己的侵犯本来就不满,何况一山不容二虎!若让岛津家兴起,以他们的本土优势,不出数年只怕就会对庆华祥的利益造成巨大威胁,一旦主强客弱,将如唐秀吉所说,庆华祥的经营都可能变成为人作嫁,以后东门庆要来九州做生意都得看岛津贵久的脸色了。

    可是要以强硬手段对付岛津家嘛,东门庆几重顾虑:第一是顾虑日本大名的反应;第二是顾虑王直的反应;第三是顾虑其他武装华商的反应;第四是顾虑在日佛朗机人的反应。

    这些人若是能支持东门庆用兵,那么庆华祥不仅能在战时得到强援,而且战后也无后患;但这些人如果反对,那么庆华祥在开战时将会受到掣肘,而且就算战胜,局面也可能演变得不可收拾:日本大名可能群起而攻庆华祥;王直若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可能会给东门庆小鞋穿;其他东海华商成分复杂,若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得到利益,会有什么样的动态更是难以预料;而佛朗机人若担心华商势力坐大,为防止自己被过分边缘化也可能会采取倒向倭人、抑制华人的策略。

    戴天筹听了东门庆的这些顾虑,颔首称是,东门庆向他问计,戴天筹却道:“你说了这么多的顾虑,却还是决定要打,可见已经成竹在胸,心中既有主意,又何必问我?其实我倒很有兴趣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东门庆笑了笑,算是默认了戴天筹的判断,其实此事他早有一套想法,这时也不怕戴天筹问,道:“要打岛津家,困难是有的,可未必没法子解决。王叔叔器量不算狭小,又要在众华商面前维持他领袖群伦、爱护乡党的形象,料来不会为了打压我去帮岛津家。我们办这件事时若能把握好分寸,尊之以礼,让之以利,应该可以延缓我与他之间的矛盾,争取他在这件事情上支持我们。”

    戴天筹道:“你若肯让利给他,那事情多半能成,不过他的根基本来就比你深厚,若你再有意让利,小心辛辛苦苦打了胜仗,却被你的王叔叔捡了便宜。”

    东门庆道:“要他支持我们,不让点利给他如何能够?”

    戴天筹问:“其他华商呢?”

    东门庆道:“他们中已有部分人是肯定会支持我们的,比如光头叔叔、徐惟学、徐元亮。有部分人是肯定不会支持我们的,比如洪迪珍,王清溪。咱们只要再绑架一部分中间派,再加上王叔叔的默许,就能造成全体华商团结起来的气势!”

    戴天筹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东门庆又道:“至于佛朗机人,他们万里远来,主要的目的还是为钱,而且是希望以最低的风险和最小的代价来获得最大的利润,只要能满足他们这一点,一个地方是华人做主还是倭人做主对他们来说并无区别,瞅准了这一点,还是有可能将他们争取过来的。因此我的顾虑中最难的,其实还是如何既打压了岛津家,又不引起日本豪族的过分反应。我的想法是:暗中联合与岛津家有利益冲突的豪族,比如日向肝付家、丰后大友家,这样来避免和所有倭人对立,跟着或假途灭虢,或驱虎吞狼,或借刀杀人——然后与他们平分瓜分岛津家之后的利益。先生,你觉得我这想法如何?”说到此处面有得色,斜瞅着戴天筹,希望他称赞自己。

    “好,好,很好!”戴天筹啧啧称赞着,道:“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东门庆忙道:“是不是这个大略之中还有什么破绽?”

    “不是有破绽。”戴天筹道:“而是少了一个前提。”

    东门庆虽与他默契,但这时也猜不出他要说什么,便问是什么前提,戴天筹道:“如果你是松浦庆,或者是龙造寺赖之,或者是大内某某,这个方略大致上就行得了,可惜你不是。庆官,还记得你上次打败龙造寺家之后的事情吗?我一直想问你,当时你为什么在大胜之后不赶尽杀绝却要立孤,为什么不乘着大胜狠刮一笔,是因为你的仁与廉?”

    “仁廉个屁!”东门庆道:“我也是没办法。上次我打赢了肥前一战,其实有些靠运气,一是使用火器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二是龙造寺家的力量比较薄弱,后来我虽然打赢了,可那种胜利却如同站在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得粉身碎骨!”

    戴天筹道:“这么说来,你弃嫌立孤、无利而退,都不是因为你的仁廉而是因为你在害怕了,可你在害怕什么呢?”

    东门庆道:“我害怕他们会联手攻我。”

    戴天筹问:“为什么你认为他们会联手攻你?”东门庆为之默然,戴天筹道:“这个问题,实际上你已经想到了,所以才会担心攻击岛津家会引起群倭的过分反应。只是你虽然想到,却还没想得足够透彻!其实这件事情要点明白也非常简单!一句话:在众倭眼里,我们乃是一个外族!对吧?”

    东门庆沉默了好半晌,太息道:“是。我确实担心这个。”

    戴天筹道:“这件事情虽然敏感,但绝不能回避,而且在制定策略的时候,需将此事作为前提条件加以考虑。有很多的计谋,本族用得,外族未必用得!东瀛不似南洋一些蛮荒之岛,他们的自立之心已颇为强烈了。肝付家、大友家等和岛津家虽有矛盾,但一旦涉及到外族入侵之事,联合起来共御外侮的可能性便很大!至于你想联合大部分华商,造成一致对外的气势,那更会加剧倭人的危机感!甚至可能引发倭人之激烈排外!可见你的想法之中有自相矛盾之处!”

    东门庆轻轻啊了一声,便如自己心中的某处隐忧被戴天筹捅穿了,心道:“不错!”

    戴天筹道:“如今在日本的华商力量虽不弱,但寄居于平户、五岛,背后就是大海,没有足够强大的后方作持久战,是不可能横扫九州、征服东瀛的,否则不用等你起意,王五峰早就把事情做了!因此只要华商的力量尚不足以确保必胜,华倭之间的界限就必须保持某种混沌状态,不能泾渭分明,你要对付岛津家,出师之名不可造成以华攻倭之象,应该避实就虚,将一部分日本人、佛郎机人都拉入你的阵营中来,也不必阻止部分华商加入岛津家的阵营,让九州的民族界限越模糊越好,最好是将冲突纳入商战,远离政治与民族,若东瀛三岛的豪族认为你是在与岛津家争逐蝇头之利,那样你就有可能在东瀛本土获得所需要的补给,进退的余裕就会大得多了。其它的谋略、战术,才有可能在这个基础上展开。”

    东门庆听得心头大畅,心想:“看来我毕竟还没有他老辣!要赶上他,还得再加磨砺。”因问道:“那如何将此事纳入商战呢?”

    戴天筹抚了抚须,东门庆只道又将有出人意料之奇谋从他口中道出,谁知戴天筹说的却是:“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

    东门庆一愕,随即一笑,亦不以为意,便盘算着如何宣传,如何打仗,越想越顺,心中忽冒出一个念头来,道:“要是有一天我能取得一个补给的大后方,那时又该如何对待倭人?”

    戴天筹听到他这句话,颇感讶异,看了他两眼,眼中露出真正的赞赏之色,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恐怕你就不是一个寻常商人,而是能代表华夏的大人物了!”

    东门庆问:“那么能代表华夏的大人物,又将如何对待群倭呢?”

    戴天筹叹道:“这个问题,太大,太远了……”虽然如此,他却似已被东门庆勾起了兴致,并无停顿下来的意思:“华夏历朝历代,力量强弱不同,如何对待四夷的选择也不同,选对了立场的,天下必兴,选错了,社稷沦亡!如果是对南洋诸未开化之岛还好,但对已有史统的东瀛、朝鲜则要麻烦得多!幸而倭人学唐音、用汉字,文同种近,若以威权辅之以教化,数代之后,可望有成。当然,这是牵涉到数百年的国策,本非你我今日所当议,更非此战所能完成。但对付岛津家的方略,其实亦属于这个国策的一小部分。”

    东门庆听说,又问这国策的整体详情,戴天筹道:“中华之待四夷,大体而言,其策有唐宋两类,此两种国策均非我本人所发明,而是历代贤相良将智慧之所聚,即便如此,仍不能保证必胜。两种国策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如何运用,存乎一心,或成或败,除了尽人事之外,还要看老天爷是否成全。

    “先说宋策。天下万国万族,绝无一国族能确保自己千万年常占上风,也绝无任何一种制度能确保国家与民族千万年只盛不衰,希望自己的国族有强无弱,数十年数百年或者可能,若想千万年皆如此那是做梦!国家与民族之强弱盛衰,有如潮起潮落,乃是必然之势。故,凡夷人势大,华夏式微时,则以保全道统为要务,此时夷夏之防必严,因其严,故能令人民即使在逆境中乃至亡国之后仍不忘祖宗,不忘史统,以待时移世易,凤凰重生!此为宋策之伟大处,吾华夏之所以不灭,实在于此。然宋策亦有不足之处:因其保守,故易于畏缩,因其严防,故民族之间必生隔阂,隔阂一生,则难以外拓了。”

    东门庆问:“宋策既是守,则唐策则为攻了?”

    戴天筹微笑道:“不叫攻,叫大同!天生万族同为人,所谓国者族者宗者教者,皆是后天形成,并非先天便有。故战国诸子倡议万邦大同,天下为一——天下者,非某朝某代之疆域,而是苍天所覆之土地!吾华夏势大时,执政者当以弘扬道统为己任,以极开阔、极无私之胸襟,破万邦国界,纳万族之民,取四海之文明混而为一,成大一统!此为我中华龙腾九天之时!亦国家最辉煌、国人最尊严而世界共享其福荫之时代。然天下大同乃最高理想,万族华化非朝夕可成之现实,若执理想之一端而不顾现实之情况,为求一统之虚名,而以华夏血乳哺域内未化之民,则是本末倒置,有以夷变夏之忧——此为唐策常有之弊。”

    东门庆道:“然则对付群倭,当遵循唐策,还是用宋策?”

    戴天筹反问道:“你说呢?”不待他回答,戴天筹已道:“力能外拓、我能主动而用宋策倡严防者为蠢蠹愚猪!国力萎缩、我为被动而用唐策倡国族无疆界者为华奸国贼!我们虽为士大夫所不容,但仍是华夏力量之外延,若中华已是主动,自然当用唐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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