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尘越奔越是畅快,刚才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本来追在身后的一百余骑巡城甲马如今只余八十余骑。再在这辽阔平原来回奔上几圈,他身后就再不会有什么追兵了。

    此刻他内视胸中,只见心房中燃着一朵湛蓝火苗。这丝蓝炎虽小,然而却炙得他全身发势,幸好一丝丝阴气从四肢百骸渗入体内,带来缕缕冰寒,方才抑住了这道火气。每一道阴气入体,纪若尘就觉得无论是动作还是神识都进步了一分,越来越有得心应手、如鱼得水之感。

    他甚至开始有些喜欢阴间了。

    身后蹄声如雷传来,纪若尘不用回头,已知八十余骑巡城甲马又已拉成了长长一列。再前冲十余里,巡城甲马之间的距离就足够他从从容容地收拾掉最先数匹了。地府巡城甲马悍勇无伦,不畏艰险,可是脑筋却不大灵光,已经被纪若尘用同样的手法给收拾了数十匹,竟还不汲取教训,依然前赴后继的赶来送死。

    纪若尘当然不介意再拿他们练练手。每杀一个巡城甲马,他胸中的蓝炎就会旺盛一点,吸取地府阴气也就会更快一些。

    摆渡人的临终告诫言犹在耳,是以纪若尘在发现胸中生成一朵蓝炎之后,索性带着这一群巡城甲马大绕圈子。他不愿离开弱水太远,既然地府鬼卒阴兵都不愿招惹南方妖魔,那他在实力足够强横之前也不愿去招惹南方之主冥凤的手下。何况洛阳一役中他已见过了东方之主篁蛇,虽然那仅是由黄泉秽气形成的一介分身,但其逼天焚城之威已令纪若尘根本无法仰视。

    他并不知道篁蛇与冥凤是何关系,但既然一个为东方之主,一个为南方之主,想必威能也是半斤八两。况且此刻身在阴间,面对的恐将是冥凤真身,纪若尘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绝不敢去招惹冥凤。

    只是回返阳间之法看来惟有到南方才能寻得,这又如何是好?

    纪若尘正举棋不定间,身后忽然传来角兽的声声嘶吼,震天蹄声渐渐消失。他还以为巡城甲马终于学得聪明了,回首一望,才见巡城甲马面向侧方列成了一列横阵,铁枪指天,正严阵以待。

    纪若尘不知他们在等些什么,一时好奇,也就停下了脚步。反正这些巡城甲马不怕的妖魔,他也不会怕。

    直等了片刻功夫,远方云层中才传来一片沙哑的叫声,听上去就似无数老女人在一同尖叫。紧接着一头异鸟在云中现身。这头异鸟体形巨大,中为女子身体,从头至脚足有一丈有余,双腿上覆着细密的鳞甲,胸腹间则是光洁赤裸的肌肤,隐秘处纤毫毕露,一如人间女子。她没有双臂,而是生着三对羽翼,身后是十余根长达数丈、飘浮不定的尾羽。

    这头异鸟一见平原上列阵以待的巡城甲马,双瞳立刻由碧转黑,仰首向天,奋力尖叫,叫声遥遥传了开去。云中鸣叫不断,一头又一头异鸟不断现身,转眼间已聚了四十余只异鸟。最先那只异鸟又是一声长鸣,领头向巡城甲马冲去!

    巡城甲马一声呼喝,策动座骑,重列了一个圆阵,以应对这速度快得异乎寻常的异鸟。异鸟飞行如电,转折灵动之极,全无规律可言,在众巡城甲马上方穿梭来回,终找到了一处破绽,突然笔直俯冲,快到一位骑士头顶时口一张,一声凄厉的嘶喊穿云而起!她口中喷出一道蓝光,刹那间照耀在甲士的头盔上!

    那厚达一寸的重盔在蓝光中竟迅速变软,塌陷下去。骑士哼也未哼出一声,就此一头栽下角兽。

    此时异鸟均已赶到巡城甲马上空,来回翻飞,不时突然俯冲而下,喷出道道蓝光。骑士不论哪个部位中了蓝光,重甲都会如被熔了一样陷下一大块去。不时巡城甲马坠地而亡,而这些异鸟也一头接一头被挥击如电的四丈铁枪透体而过,然后被甩在地上,再被角兽踏成肉泥。然而双方皆是殊死扑击,完全无所畏惧。

    一场苦战!

    纪若尘本想在旁捡些便宜,待看了那些异鸟的速度后,又改了主意,转而向南方行去。

    又是一柱香的功夫,这场苦战方歇。四头异鸟遍体鳞伤,在战场上空盘旋一周,哀鸣数声,方才穿云远去。而巡城甲马也只余七骑,他们静立片刻,方调转角兽,向酆都方向行去。

    漫无目的地奔行了不知多久,纪若尘已完全失去了方向。以他此时奔行之速,足已奔出百里之遥,可是这么广大一片荒原上竟然一头妖魔都没有见到,实是有些古怪。

    越是宁静,他就越是有些不安。眼前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独行雪原,恶狼随伺之时。

    纪若尘渐渐放慢了脚步,正欲辨认一下周围景物,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就似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一样。他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四尺铁棍,缓缓扫视四野。

    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运起目力内视,发现心房中那朵蓝炎已不再是笔直向上,而是似被什么吸引着偏向了一边。纪若尘试着转了一个身,那蓝炎也随之旋转,仍是指着同一个方向。

    纪若尘不再犹豫,收敛了全身气息,如烟如云般向那个方向奔去。

    越是奔行向前,扑面而来的风就越是沉重凝实。渐渐的,一种如山般的压力开始出现,压得他心中那朵蓝炎缩为原先的一半。然而蓝炎更是指向了压力来处,几乎都要横了过来。

    再向前数里,纪若尘忽然觉得似穿过了一道无形的门户。就在同一时刻,前方浓而不散的云雾突然散得干干净净,现出了一个神秘广大的新天地!

    纪若尘骇然驻足,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立在一道千丈绝崖的边缘,再向前数步,就要坠落崖下。绝崖下方是一片辽阔无边的平原,两条宽百里、宁静无波的大河交汇在一处,缓缓向远方流去。

    与云雾重重的地府不同,这里的天空虽然黑暗,却清澈之极。纪若尘立绝崖之上,极目所至,早望出了千里之外。目力所及之广之远,实非他此前所能想象。

    天地弗届,自然生威。

    无法想象的广大世界骤然入眼,纪若尘只惊得屏住气息,心都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一朵蓝炎已被压得如豆般大,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片刻之后,纪若尘才吐出一口浊气,心胸为之一宽,豪气悍勇暗生。

    俗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果然诚不我欺。不亲临此地,怎知天地间竟有如此至境!他此前曾以为西玄山之绝之险,之气象雄奇万千已是世间至景,可是与此情此境一比,实有如精巧盆景与涛涛海潮相较,怎能相提并论?

    此时回想,以前实是坐井观天。

    纪若尘正自慨叹,忽然目力又进一层,刹那冲击,再令他呼吸一窒!

    极远天际处,一座不可思议的巨塔逐渐显现。纪若尘努力分辨良久,方才敢断定那几乎占据了小半边天幕的是巨塔的塔基。

    可是何样的巨塔,方才会有绵延数千里,广大如山脉般的塔基?

    纪若尘镇定了一下心绪,方才顺着塔基向上望去。巨塔直耸云天,上端隐没在茫茫黑暗之中。这并不是云雾挡住了视线,而是他目力有限,实是望不到那么高处。

    一时间,纪若尘不禁怀疑大地是否有基,若地有根基,何以能承担如此巨塔?他也不知此地的天空是否有界,若是有界,又能否容得此塔?

    他目力忽然又进了一层,哪怕隔着千里之遥,也能看到巨塔塔身上布满了密如蛛网般的道路,上面密密麻麻的,不知是魅是妖还是魔的东西正在不停地穿梭来回。

    如此之塔,难道真的并非出自天地之手,而是一点一点筑起的不成?

    纪若尘正骇然间,忽然感觉一阵尖锐之极的寒意传来。他猛一抬头,恰好望见头顶百丈处的夜空中不知何时悬了一颗径长足有三丈的巨大眼珠!眼珠上遍布血丝,周围飘浮着一条条不处蠕动的血脉,闪着幽幽碧光的瞳孔正死死地盯着纪若尘。

    还未等纪若尘反应过来,那眼珠就不知用何方式发出一声响彻夜天的啸叫!这一次纪若尘莫明其妙地知晓了它啸叫中的含义:

    “他看到了修罗塔!”

    它这一声啸声余音未落,空中开始响起隐隐的呼啸,十余个黑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这边飞来。

    在这诡异所在,纪若尘可不想逞无谓悍勇,也不愿试探那些飞来异物的实力。其实也无须试探,单看它们冲来的速度,就知绝不是好惹的主。

    是以他没有分毫犹豫,掉头就逃!

    如来时一样,没冲出数丈,纪若尘就已穿出那道无形门户,重回到云雾弥漫的阴间。他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发力狂奔,果然身后呼的一声,一头足有四五丈长的大鸟从云雾中钻出。这头巨鸟喙长一丈,口中遍布利齿,身生肉翼,四只锋锐之极的利爪紧紧缩在腹下。它一振翼就会前冲数十丈,实是迅捷无伦。

    巨鸟离纪若尘尚有数十丈之遥,就已张开巨口,喷出一道细细阴火,向纪若尘后心袭来。纪若尘身法变幻莫测,倒是不怕这等攻击,只稍稍一让,就避过了这道阴火。然而巨鸟非止一头,后方云雾开处,接连冲出七八头巨鸟,分进合击,向他包抄而来。

    纪若尘再不敢有所藏私,将速度身法提到了极至,身影忽隐忽现,让过了一道道交错袭来的阴火,向荒原的尽头狂奔而去。这一次他倒是有了方向,在这里,他心中蓝炎依然指着修罗塔的方向,是以要重归原地,只消往反向奔就是了。

    这十头巨鸟所喷阴火中有一种慑人气息,令他十分警觉,丝毫也不敢沾染上身。他估量过异种巨鸟的力量,若以一对一,也须得耗上数击方才毙敌于棍下,以一敌二三就要大费周折。来上五头,惟有跑路。可是这些巨鸟飞行之速仅比他稍逊,这一番追逐,不知要奔出多远才能让它们拉开足够距离,好各个击破。

    纪若尘略一思索,即向着记忆中酆都弱水的方向奔去。无论是从摆渡人的话语还是从观察所见,地府与弱水外妖魔都非是同一阵线,几乎是见面就打。这些巨鸟如此难以对付,若能引到弱水边与地府鬼卒对上,岂不是正好?

    只不过四野茫茫,何方才是酆都?

    就在纪若尘头痛方向之时,酆都阎罗殿中也是乱成了一团。大大小小的鬼卒穿梭来去,有捧书的,有举薄的,还有拖着酒坛杯盏,各色法器的。宽大幽远的十间阎罗大殿中皆是一片愁云惨雾,哭喊号叫声声震天。那些披枷带链的死魂动辄排到数里之外,等候着入殿发落。然而死魂队列越来越长,前端却分毫未有前进迹象。这些未定罪愆,待受发落的死魂一入酆都即会感受到种种苦楚,在阎罗殿周围更是如此。此刻立得久了,已有些死魂承受不住,不顾周遭穷凶极恶的鬼卒喝斥鞭打,开始挣扎哭号。时辰隔得越久,前面的死去就越是耐受不住。听得这震天阶的哭声,一众鬼卒阴兵也露了怯意,急搬救兵。

    不片刻功夫,牛头、巨鬼、射将皆被调来,但都弹压不住局面,直至一直在弱水外巡守的巡城甲马也被调来,一众死魂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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