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雀 (七 中)

    比起京师、洛阳这些重镇来,临清城并不算大。(书=-屋*0小-}说-+网)窦建德在衙门口当众立的誓,不到两个时辰就传遍的全城。百姓们将信将疑,谁也不敢确定一伙臭名昭著的土匪说出来的话会算数。可接下来的事情让大伙彻底明白窦建德与高士达,张金称这些人的确大不相同。这位豆子岗新任大当家进入府衙之后,并没像前两位那样将官府判了重刑的囚犯都当做好汉释放,而是仔仔细细地了官府留存的卷宗,把涉及“通匪”案和被大户人家污蔑入狱者,以及因为极小的事情吃上官司者甄别出来,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对于那些涉案杀人、入室行劫和奸淫的重犯,则维持了原有的判决,该问斩的问斩,该继续蹲监的蹲监,一点儿没有因为对方是江湖同道而法外容情。

    受杨善会的影响,清河郡的官员执法非常严苟,因为府衙的大牢人满为患。窦建德落草之前做过捕头,宋正本和孔德绍也算地方干吏,饶是如此,三人依旧费了足足五功夫,才把所有案件调阅完毕。一番梳理下来,大牢里的人犯足足减少七成。外边的百姓对窦家军的怀疑也迅速降低到和牢里的犯人一样少。

    无论在哪个朝代,青天大老爷总是最受百姓拥戴的。哪怕这个青天大老爷出身实在含糊了些。百姓们都不是傻子,心里都会比较。张金称在这里做过什么,杨善会在此地是怎么做的,窦建德又是在做些什么,大伙有目共睹。相比之下,谁更值得相信,谁更值得拥戴,就不言而明了。

    信心一恢复,市面上的生机也跟着一点点恢复。柴米油盐,身上穿的家里用的,都需要通过交易来获得。而市集往往又是信息最集中的地方,真真假假,家常里短,都在买家和卖家提货数钱的时候快速传播。

    “窦天王是个好人,他跟别的大当家不一样!”

    “窦天王比杨郡丞强,至少他处事不糊涂。”

    几天来,类似的议论比比皆是。当然,也有人心里依然存着戒备,趁着附近没有兵丁巡视的时候,小声嘀咕,“你怎么知道姓窦的比杨郡丞强?说不定他都是装出来的!”

    “唉嗨,说话你可得凭良心。以前市署那些差役怎么抽多少税,现在人家窦家军抽多少税,比较比较不就知道了么?”立刻有人竖起眼睛来,低声对同伴进行反驳。

    “可不是么?以前被人家白吃白拿,可没见你这么大的胆子。今天没人白拿你东西了,你反倒皮痒的不是?”出于各种心理,旁边的同行们也凑上前,对“诋毁”窦家军的人齐声谴责。

    “以前那是为了剿匪?要不是土匪们……”被声讨者还是不服,但声音却变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剿匪,我呸。还剿匪呢,拿了那么多钱,也不都干啥去了。到头来怎么着,还不是让人家给剿了!”同行们不理解被声讨者的苦衷,声音瞬间抬得更高。

    最近四、五年来,杨善会多次战败,每次重整旗鼓所需要的钱财很大一部分都会摊到商贩们头上。为了平息民愤,也为加税找个合理的借口,官府在征收的同时,通常会把土匪入城的后果描述的非常凄惨。久而久之,人们自然会形成了一种虚假的共识,那就是所有地方官府私设的苛捐杂税都是因为张金称、窦建德、程名振这些强盗的存在才不得不征收的。官老爷们是被逼无奈,大伙要恨,也应该恨到土匪身上,不能认为官老爷们贪婪或者无能。

    目睹了窦建德入城后这三天多来的表现,大伙原来的那点儿毫无基础的共识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很多人心里都涌起了一股上当受骗的感觉。如果早知道窦家军如此守规矩,大伙又何必凑钱帮着杨善会养兵呢。早让窦家军打进来一天,早就不活得那么辛苦了。每日累死累活难得温饱不说,哪天稍不留意被官府寻了错处,就有可能家破人亡。即便窦建德目前的行为都是装出来的,至少他为人还算厚道,不会因为一文钱的小错儿砍大伙的脑袋。(注1)

    被声讨者不敢在还嘴了。窦家军的喽啰就在不远处巡视,万一被他们听了去,自己不是纯找不自在么?“只是可怜了杨公他老人家……”四下看了看,他在心底叹息。杨善会对与土匪有瓜葛的人下手的确狠了些,但这些年来,清河郡也全仗着有一个杨善会在,才没像临近的襄国、武安两郡那样,被土匪糟蹋得没一处安身之地。只是他的恩德,这么快就被被保护的人全忘记了。被城中富豪们联手出卖,城破时力竭被俘,被窦家军绳捆索绑,像拖狗一样拖过长街,这些事情大伙都当没看见,或者看见了,却全当做跟他们没半点儿关系。

    杨善会是在城破之日被窦建德亲手活捉的。当时他发现已经无力回天,便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带着二十几名死士冲下马道,直扑窦建德的大旗。没等走完预计路途的一半儿,死士们就被人海吞没了。杨善会手刃数人,精疲力竭,这个时候,却发现围困自己的喽啰兵全退了下去。

    目标就在眼前,持刀向自己致敬。为杨善会大喝一声,集中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扑将上去。他期待自己能跟窦建德同归于尽, 怎奈双方武艺差距实在太大。只是一个照面,窦建德便打落了他的兵器。随后轻飘飘一个转身,将横刀压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杀我!”杨善会扭头,以颈试刃。窦建德的撤刀动作比他的脖子扭得还快,迅速闪开,然后横扫一腿,将其当场踢晕。

    对如此不知道好歹的家伙,窦家军上下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窦建德却拗不过自己的爱才之心,吩咐大伙将杨善会绑起来押入监牢,先磨一磨其心中傲气后再做定夺。

    窦建德审了五天案子,杨善会在监牢里关了五天,前三天每日一醒来,便立刻对窦建德破口大骂。到了第四天头上,他终于骂不动了,抓起窦建德命人送来的酒水,大吃大喝,然后蒙头大睡。到了第六天,看看空空荡荡的大牢和对自己满眼敌视的牢友,他连吃喝的兴趣也没了,带着几分熏然之意,笑着对看守自己的喽啰说道:“窦大当家忙完了么?烦劳你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想见见他!”

    喽啰们天天盯着他怕他寻死,正巴不得早日解脱。猛然间发现他的口风变了,以为他果真如窦建德说的那样被磨平了傲气,赶紧跑着去向大当家回禀。

    窦建德正在二堂与宋正本、王伏宝、曹旦、程名振等一干文武商量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武阳郡的事宜,听闻杨善会屈服,心中大喜。立刻命人给杨善会除去镣铐,沐浴更衣,以贵客之礼迎到二堂品茶。

    喽啰们领命而去。过了片刻,杨善会收拾齐整,坦然而入。看到窦家军几个主要人物都在,包括曾经多次打败自己的程名振也在场,他叹了口气,冲着大伙四下拱手。“大隋清河郡丞杨善会,见过诸位英豪!”

    “杨公不必客气。我等仰慕杨公,如禾苗待露。”窦建德率先迎上前,笑呵呵地还礼。

    有大当家带头,其他人无法不跟随。或者板着脸,或陪着笑,一个个陆续跟杨善会打了招呼。

    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座。不待窦建德开口,杨善会抢先说道:“蒙窦当家厚爱,让杨某在牢狱中自省。某这几天也想清楚了,大隋朝如今已经如日薄西山,的确没人可以回天!”

    窦建德一听,脸上立刻绽放出真诚的笑容,“杨公既然看清楚了,何不加入我军共谋大业?杨公之才堪比管乐,加以时日,何愁他日不钟鼎而食。”

    “年少时素有此志,谁料蹉跎至今!”杨善会叹了口气,再度打量座中众人。他没想到窦建德一介草莽,说起话来还能像读书人一样咬文嚼字。更没想到窦家军麾下居然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宋正本、孔德绍,凌敬,王仲卿、何思谋,这些人原来都是他的同僚,此刻在这种场合相见,难免有些尴尬。因此一个个都尽力不与他的目光相接,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清晰地劝告,“降了吧,就跟我们一样。窦建德是个有帝王气量的人,绝对不会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昔太公白首垂钓,谁敢欺之老?”听杨善会的叹息中充满了不甘,窦建德以为他心思已经动摇,继续苦口婆心的劝告。

    他的话里引用了商周交替的典故,把对方比成了辅佐周武王伐纣的姜子牙。宋正本与孔德绍听见了,微笑着点头。王伏宝、石瓒和杨公卿等人听不懂,但也知道这是一句很厉害的恭维话,也跟着笑呵呵地看着杨善会,等着他的答复。唯有曹旦不太高兴,瞪圆了眼睛跃跃欲试,只等着杨善会说错一句话,便跳上前将其拎出去砍死。

    “陛下虽然昏聩,却非残暴不仁之主。”杨善会轻轻摇头,低声反驳,“而杨某之才,更不敢与姜太公相比。窦将军胸怀大志,麾下有如此多的文臣武将,又能约束士卒,与百姓秋毫无犯。王霸之业,想必指日可待。但这份霸业中,杨某却不想再锦上添花了!”

    “杨公何必如此固执?”窦建德没料到杨善会突然把话锋转了方向,听得一愣,直接追问。

    “很简单,人臣之份而已!”杨善会拱了拱手,笑容看起来非常平和。“这些天,我骂也骂够了,想也想明白了。窦将军有心胸,有眼界,也有本事。杨某为你所擒丝毫不冤。但社稷将灭,不可无死节之臣。将军日后问鼎逐鹿,想必也不希望麾下的文武兵败之后,立刻倒戈相向吧?”

    最后这半句话,曹旦总算听明白了。气得两眼一瞪,直接扑上前来,“既然不降,你他娘的啰嗦什么。老子这就给你个痛快,也省得你再浪费粮食!”

    没有甲胄镣铐羁绊,杨善会身手又恢复了平日的灵活。侧退半步,避开了曹旦的锋樱。然后非常客气地拱手施礼,不卑不亢地说道:“窦将军善待之德,杨某不敢不报,所以特地前来求死。但以将军的本领和人品,却没资格做那举刀之人!否则,杨某死不瞑目!”

    “你奶奶的!”曹旦扑了个空,气得大声咆哮。“反了你,挨刀还要挑三拣四!”

    正准备再度扑上去,封死杨善会全部退路。窦建德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断喝:“混账,你眼里还有我这的大当家么?”

    “我……”曹旦心里不服,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窦建德。窦建德双眉紧皱,目光锐利如刀。两人的眼睛刚一对正,曹旦立刻败下阵来。咬住牙关,委屈地申诉,“他,他根本没打断投降,你,你费这力气……”

    “有杨公这样的对手,是你我之幸!”窦建德又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回头看向杨善会,他的笑容里立刻充满了惋惜,“杨公,你何不再多想想。实在不愿为窦某谋,窦某亦可以送你一笔细软,让你颐养天年。”

    “算了,窦将军的情意,杨某心领了!”杨善会摇头拒绝,“如今之际,恐怕城中士绅皆欲我死。杨某为他们奔走了十几年,索性成全了他们的最后的愿望。将军不杀我,此地人心难安。将军不杀我,我亦无颜自老于林泉之下。不如大伙都省省事,今日一了百了吧!”

    说完,他的目光在窦建德周围的文武官员脸上扫视。扫过宋正本、孔德绍,杨公卿等人,直接落在了程名振脸上。

    程名振心知不妙,赶紧将头扭到一侧。杨善会却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拱手施礼,“杨某自打领兵剿匪以来,鲜有败绩。即便偶遇小挫,亦能吸取教训,反败为胜。唯独曾两次失手于你,并且一次结局比一次惨。以将军之见,此乃命否?”

    “这…..?”程名振被逼得无处可逃,沉吟着回应。“杨郡丞剿匪十年,杀人逾万。奈何匪越剿越多,此乃时耶,运耶?”

    “这?”杨善会也被问了一楞,皱着眉头沉吟。

    “人都想好好活着!”程名振苦笑了一下,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白话说道:“有钱有势的大人们想好好活着,没钱没势平头百姓也想好好活着。若二者已如水火不同炉,杨郡丞以为,哪个天生该死?”

    “这…..”杨善会又楞了一下,打量着程名振,仿佛从来没见过对方般。片刻之后,他又长叹了一声。冲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各自深施一礼,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当日,窦家军斩杨善会于校场。悬首三日后,以故隋郡丞之礼葬之,。

    注1:一文钱弃市法。隋代的一种苛政。认为无论罪行大小,犯罪者若无悔改之意,即该杀。即便偷了一分钱,也可以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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