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骝 (七 中)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可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说出来,又落入特定人的耳朵里,就完全变了味道。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巨鹿泽群雄兴兵攻打馆陶县,便是在类似的计策下吃了个大亏。他们先是被程名振用话稳住,然后被王世充轻骑偷袭,差一点儿就全军覆没。如果不是在关键时刻程名振为了自保献了一条“回头反咬”的毒计,说不定眼下在座的当家、堂主、香主们,有一半之上要丧命于运河东岸。

    绿林道讲究的是一碗聚义酒喝过,以往的是非恩怨皆一笔勾销。但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巨鹿泽中兄弟不乏对程名振佩服得五体投地者,亦不乏因为当年之败对程名振至今怀恨在心者。更有几个八当家刘肇安和六当家韩建紘的旧部,总认为是程名振的出现,才导致了后来的那场大火并。可以说,一直以来,在巨鹿泽中上层,有多少佩服推崇程名振的人,就有多少恨不得程名振被天打雷劈的人。而最近一段时间程名振总是忙着校场练兵,没时间来中军议事。某些嗅觉灵敏的家伙,则从中清晰地闻见了一股机会的味道!

    “谁,谁说的!”三当家杜疤瘌手按刀柄,目光在一群人的脖子上逡巡。“咱们当年发过什么毒誓来着?哪个王八蛋的良心被狗给吃了?没有小九,轮到你们坐在这里逍遥么?”

    连珠箭般的提问令众堂主、香主们无法接嘴。谁也不肯承认是自己说的,无论最初说话的动机是善意还是恶意。见没人有胆子出头认账,大当家张金称也冷了脸,皱着眉头四下扫视,始终不肯出言阻止杜疤瘌,也不肯说一句圆场面的话。

    眼见着真要闹出人命来了,二当家薛颂不得不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杜疤瘌,低声劝解道:“老三,别跟小辈们一般计较。小九都做过什么,大当家、你、我、老五、老六都看着呢。断不会为了几句小人之言便瞎了眼睛!”

    二当家薛颂的面子杜疤瘌不能不给,在巨鹿泽中,很多事情,没有薛颂的帮忙根本做不成。“有些人,我看是唯恐咱们这里太平!”狠狠地骂了几句,他抽刀向天,“我们一家三口,对大当家的忠心老天都能看见。小九子他只会练兵,不会扯淡。谁要是想弄斜的,歪的,尽管冲着我来。别捡容易下手的祸害!”

    “老三,你看这话怎么说的!”张金称听得心里不舒服,终于开了金口,“小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晚辈。且不说老五跟鹃子有师徒之实,我、老二、老六,有谁不拿他当自家孩子看?按座次叫他一声九弟,按辈分,我们都把他当成了自个的亲侄子!”

    杜疤瘌也是真气急了,脸色紫中带青。回过头,他向张金称郑重施礼,“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某些人,总是把咱们的基业给搅黄了才高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咱巨鹿泽背靠一湾大水泡子。朝廷轻易攻不破。但如果窝里边先乱了套,那可就很难说了!”

    “谁说不是这么个道理呢?”六当家孙驼子也上前插言。“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如今咱们巨鹿泽,大当家居中坐镇,文有二当家,武有九当家。再加上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齐心协力敲锣打鼓,眼见着这日子就越过越红火。咱们凡事都要看大,别揪着过去的小节不放。日后大当家称了王,你们这些大将军、将军们难道还要互相动刀子不成?”

    “估计说话的人没经心,大伙都别往心里去!”八当家卢方元算半个外人,不好说得太多,却也隐隐地替程名振打抱不平,“老九是个实在人,不争名,不争利,一心练兵打仗。如果有人再成心扯他的后腿,那可就太不地道了!”

    几个有良知堂主、香主亦纷纷附和,齐声谴责那个躲起来的挑事儿者。张金称由着大伙数落了一会,待众人的气都消得差不多了,用手敲了敲帅案,笑着道:“好了,好了。扯淡人闹出来的扯淡事情!以后谁再犯,记得别被我抓出来。否则,老子正愁没下酒菜呢!”

    “对,谁再提就该杀!”众寨主们齐声附和。

    “过去了,过去了。咱们接着来看魏征的信。这王八蛋阴险这呢,字里行间都在煽风点火!”二当家薛颂喜欢做和事老,瞅准时机,将话头拉回正题。

    众寨主、堂主们笑着答应。回头再品味魏征的信,才豁然发现,信中无时无刻不在突出程名振,唯恐大伙注意不到此人。并且不断地暗示此人是个异类,出身、本领、性格都与其他寨主完全不同。

    “这王八蛋!”张金称将信纸用力拍在帅案上,破口大骂。他倒不是气魏征偷偷给自己设套,毕竟双方一个为匪,一个为官,明争不过,便改为暗斗,有情可原。他生气的是自己刚才心里边如沸油般,一直被熬得冒烟儿。

    能参与决策的总共就这么三十几号人,无论是谁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只要他下令去查,肯定能将其揪出来。但他偏偏就没下那个令,不是因为没听见,而是刻意放过了肇事者。

    如果上了魏征的当,自己可真就成傻子了。想到这儿,张金称好生愧疚。抬头看了看杜疤瘌,笑着说道:“姓魏的太阴险了,不但派了个废物来下书,而且在书中放了毒。好在薛老二警醒,一下子便识破了他的伎俩。老三,你说,咱们该怎么答复他?是提兵直接扫平了武阳郡呢?还是先把钱粮要到手,然后再慢慢算账?”

    “大当家做决定吧,反正不能便宜了他!”杜疤瘌笑了笑,满脸疲惫。作为最早追随张金称的心腹,他目睹过孙安祖的死、刘肇安的死,还有形形**死于内乱中的同伴。其中一部分是罪有应得,而另外很大一部分,却是……

    张金称与杜疤瘌早年搭伙出塞贩货,算得上是老交情了。彼此之间相当熟悉,甚至能猜到对方笑容后隐藏着什么。此刻见杜疤瘌情绪不高,心里愈发觉得别扭,僵硬地笑了笑,大声道:“我宁愿不要那份钱粮,也不想放过他。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那武阳郡上下就是一伙贼……”

    “依我看,咱们先跟他以虚对虚,互相应付一段时间!”明知道此刻不是自己该说话的机会,五当家郝老刀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个狗屁卫文升还在黎阳驻扎着。咱们一进武阳,肯定得把他给招过来。到时候前头攻城,后头还得防着他,两头都有得忙活。况且马上该芒种了,贸然出兵,害得百姓们下不了地,来年又是个大麻烦!”

    “老五说得极是。咱们现在不比从前,打起仗来顾虑颇多!”二当家薛颂犹豫了一下,也对郝老刀的话表示支持。“怎么跟官府瞎对付,咱们商量着办。真要打仗的话,还得把老九他们夫妻两个叫来一起商量,毕竟他们两口子主要负责练兵。能不能将队伍拉出去,需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按照巨鹿泽的发展计划,张金称在今年春天本来就没有出泽的打算。他之所以按兵不动倒不是因为体恤百姓,不想破坏农时。而是因为称王的祭坛马上就可以盖好了,只要选个黄道吉日,巨鹿泽就可以打起个比以往更响亮的旗号。

    此外,由于去年冬天王二毛大胆洗劫了黎阳仓,今春巨鹿泽很轻松便可以渡过青黄不接那段时间。既然嘴里有吃的,库里边有存的,弟兄们就没必要急着去打劫。竖起王旗之后需要聚拢人气,即便不讲究“盗亦有道”,为了图个吉利,短时间内张金称也不想再看到血光。

    但魏征算计到头上来了,还涉及巨鹿泽内部的团结问题,该做的样子张金称还是不得不做一做。“既然姓魏的招惹咱们在先,咱们也不能便宜了他。老五说得好,咱们先跟他糊弄着,让武阳郡上下不做防备。至于打不打他,改日找小九子要句准话。毕竟姓魏的矛头主要是冲着他来的,他最有说话的权力。并且,老二说的那句话也是个道理,打仗的事情,咱们九个寨主要一块商量,不能商量时缺了小九子夫妻两个,卖命时却让他们两个冲前头!”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杜疤瘌,笑着等待对方的回应。杜疤瘌见张金称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拿架子。笑了笑,低声道:“小九和娟子都是小辈,冲在前面也是应该的。大当家最后这句话是正经,重要的事情,还是九位寨主一块商量后再做决定比较稳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的事情揭过,日后谁都别再提!”张金称终于了结了一桩烦心事,感觉到说不出的疲倦。他知道自己今天状态不对的原因,也明白程名振夫妻两个对自己的忠心,更清楚魏征那封信里边的很多话,就是为了挑拨离间,根本当不得真。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令人看到后再也难以忘记。

    “郡县之位,唾手可得。假以时日,封侯拜将亦不在话下……”如此贤才,岂是久居人下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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