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和三十一年,六月十五, 日头毒辣辣的, 天热得不行, 千百万只的知了在树梢头拼命的叫唤,一丝风也没有,树梢顶上的叶子纹丝不动。﹤行人和两旁的人家, 却都是蔫头耷脑的提不起精神。

    一辆青棚顶的马车缓缓从远处驶了过来, 车夫顶着毒日头, 已然是大汗淋漓了。

    却看见迎面来了一辆油壁车,车前悬挂着一对嵌金雕花的铃铛,随着马车的行进,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车的边缘铺满了五色的鲜花,鲜花之上是如云如霓的簇新的衣裳,裙摆之下,微微露出半只雪白的玉足,轻轻点在那从花之上。

    车夫看直了眼,连马都不会赶了。

    “欸, 你这厮!路也不会看么?”驾着油壁车的车夫挥舞着鞭子,厉声责难道,“快让开!看不见挡着道儿了么?”

    那边车夫回过神来, 抢白道:“我们马车上坐的是贵人,你们马车上坐的又是什么人?你难道要叫我们夫人给一个妓/女让道不成?”

    “嗨!我把你这不长眼的!你浑说什么呢?我们小姐正要往宫里应承皇命, 你还敢挡了万岁的道儿不成?快给老子滚开!”

    大热天的, 谁的火气也小不了。

    两下正都骂骂咧咧的, 那青棚顶的马车里伸出一只素手,微微将马车车窗的帘子拨开两分——里头的人能瞧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瞧不见里头——俄而,那帘子便又轻轻落下了。只传出声音来:“马福,让一让吧!”

    那声音听着倒是温婉如水。

    车夫尤不甘心,扭头冲着帘子里面说道:“夫人,您是千金贵体,让一个教坊伎子,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那马车里的夫人便叹一口气说道:“让一让吧,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听得家主母如此说,那车夫也不好再多言,忍着气赶了马车回头,到街道入口处,等着那辆油壁车缓缓地驶了过去。

    就听得油壁车上,那美人含笑说道:“多谢了。”

    不过寻常三个字,竟惹得车夫那么五大三粗的人,酥得半个身子都软了。

    油壁车缓缓行至大明宫前,车上的小丫头先跳下车来,那美人才缓缓的起了身子,慢慢的伸出脚来,让那侍婢为她穿鞋。

    就看见远远的迎出陈王等人,笑道:“青门,你可来晚了!我们几个可是在太子跟前夸下海口了的,你险些叫我们落空出丑啊!”

    柳青门抿嘴一笑,扶着平安的手站定了,欠身行了一礼,嫣然笑道:“可没见过殿下这样的叔叔,怎么赶着往自己的侄子面前送歌女舞姬的?殿下就不怕叫万岁知道了,治您的罪么?”

    陈王挽了她的手,把她往东宫引,一面笑道:“这有什么?今天是太子的寿宴,大家借着机会玩笑一场,难道害怕他们说三道四不成?我请你来,可不是叫你单喝酒的啊,听说你新制了一支舞蹈,今天我们可要一饱眼福了!”

    柳青门含笑点头说道:“既然殿下开口了,我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只是后日我要给个妹妹做喜事,殿下可千万要赏光前来啊!”

    “你若请我,我是一定要去的,只不知道是哪个美人近日大喜了?”

    柳青门以扇掩了红唇,笑道:“殿下别问,只管过来就行了!”

    且说那位夫人是去庵中还愿回家,进了家门只呆愣愣的坐着,家里伺候的人见她形状古怪,都来问她,谁知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及至她丈夫从席面上回来,她才如见了真佛似的站了起来,忙不迭走了过去,唤道:“尧委阿哥,你可回来了!”

    原来那家男主人便是杨钦。

    杨钦脱了外衣交给婢女,伸出手臂搂了夫人,笑道:“呵!这天热的!我不过是在外头吃了个饭,你就这般的不放心了?”

    那夫人年轻不经事,当着丫头仆妇的面早就飞红了双颊,低低啐了一声。

    这年轻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家的以真。当年她姨母过世,她本就不好再独自一人住在姨夫家里了,更兼后来看着崔畹华喜不自胜将林家云真小姐娶进门来,越发的觉得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幸而崔家大哥最爱管这种闲事,给她保媒,牵了杨家的这门亲。

    杨家乃是宰相之家,陆家也算是高攀了,陆以真虽不大愿意,但也无其他的余地了。嫁过去后,崔氏也不为难她,杨钦看她年幼,待她也善,慢慢的也就定了心了,自觉后半辈子有了着落,遂一心一意伺候起公婆丈夫起来。

    “你别在家人面前这样,怪羞人的!”云真推一推杨钦,让他在榻边坐了,从丫鬟手上接过碗来递给他,说道,“这里面是凉好了的银耳雪梨,你喝点消消暑气。”

    她在杨钦对面坐了,托着腮怔怔的说道:“今天也算是奇了。哎,尧委阿哥,你说那死了的人还会活过来不成么?”

    杨钦正慢慢的喝那碗凉汤,听了她的话也不当真,只笑道:“奇了,你见谁死了又活过来了?”

    陆以真低着头玩了一会儿手帕,说道:“说起来这人阿哥也见过,是我姨表的姐姐白芙,几年前还到家里来做过客,阿哥难道不记得了?”

    杨钦一听“白芙”二字,差点一口凉汤喷了出去。

    他梗着脖子把那口汤囫囵的吞了下去,愕然道:“崔家的表妹不是过世了么?说起来也是古怪,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陆以真说起当年的事情颇为闷闷不乐,说道:“走水了,困在里头没救出来。”

    杨钦皱眉道:“走水了?后来收拾,可有见了尸骨?”

    “我哪里能知道?”陆以真似乎不乐意他问得这么仔细,“不过后来很快姨夫就带着一家子搬到这里了,似乎是有什么原委在里头。”

    “那你说的这死人复活的,又是什么个故事?”

    陆以真将手帕使劲一扯,把回来的路上如何被油壁车挡了路,如何化了的一一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我期间偷偷看了一眼,瞧见那油壁车上的伎子……,虽然半遮着面,但那双桃花眼是不会错的!”

    “伎子?”杨钦这回没忍住,一口喷了出去,洒得满地都是,也顾不上擦,“你是说一个伎子像崔家那女孩子?”

    话音未落,他便大笑起来,乐得不行。

    陆以真恼道:“你笑什么?”

    杨钦笑得眼泪都快挤出来了,连连的摆手说道:“我只想你那表姐要是真又活过来了,听你说有个伎子像她,非得再气死过去一回不可!”

    陆以真本在替他擦拭,听了这话恼怒着将毛巾扔他怀里,直起身来说道:“你不信?我是认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瞧瞧,看看我说得有没有错!”

    杨钦搂了她在膝上坐着,笑道:“只要你不生气,我去教坊看个真切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陆以真听了这话又要发脾气,杨钦便在她痒处挠了几下,两人在榻上滚做一团,一屋子的丫鬟仆妇见了,都会意,忙不迭的都关门出去了。

    且说那陆以真说过这事后,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白日撞了鬼,真就平白的有那么一个人长得和死了的表姐那般相像。倒是杨钦记住了,过两日寻得一个空儿,和才交好的一个京都子弟结伴往教坊去。

    远远的就听见教坊里锣鼓敲个不停,笙箫吹个不歇,还没进门,就见一辆油壁车从大门口驶了出来,前后簇拥着好多还留辫子的小姑娘,笑嘻嘻的唱唱跳跳。

    杨钦抬起头往那油壁车上望去,就看见个十七八岁的美人,穿着绯红色的蝙蝠纹花罗新衣,梳着高高斜斜的抛家髻子,簪着金钗玉簪,歪戴一朵绢纱宫花,眉心点一梅花,笑意盈盈的,漂亮极了!

    那伴儿瞧着那美人,痴痴一笑,说道:“哟,这是哪来的美人,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杨钦却盯着美人蹙起眉来——此女不是崔氏白芙的二等侍婢盈盈,又是哪个?

    本来依着他的身份,并不会去在意这么一个寻常婢女,但他毕竟曾经着意崔氏的美色,自然连她身边一等二等的侍婢也留了个心眼,更何况近日听人提及,心里自然倍加关注了。

    只是那崔氏九女即便是死了,身边的婢女也该留在本家,怎么流落到了京都,做了伎子?所谓事出古怪必有妖。

    他拉住一个小姑娘,问道:“这是谁?今天做的什么喜事?”

    小姑娘笑道:“这是我们的玉京娇娘子,今天就是给她梳拢的!还是我们花魁娘子的姐夫给保的媒呢!”

    杨钦便问道:“你们花魁娘子是谁?花魁娘子的姐夫又是谁?”

    那小姑娘把他上下扫了一眼,歪了头疑道:“你是外地来的?怎么连我们这里的花魁娘子也不晓得?我们这里有两个花魁娘子,给玉京娇姐姐保媒的,是南曲花魁娘子的东家!”

    杨钦笑道:“我确实是从别处才来不久,不知能不能劳你带我去见一见这位花魁娘子?”

    说着,取出一小锭银子塞在那小姑娘手里。

    那小姑娘虽然年幼,却毕竟是教坊长大的,见了银子哪有不喜欢的?随即连热闹也不瞧了,当即就领着杨钦往里头走。

    离那飞虹台数步,就看见几个罗衫美人团坐一起处说笑,面南的那个,虽然张开了不少,打扮也俏丽张扬了许多,可是不是崔白芙,却又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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