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奢望过, 在动身前还能见上崇谨一面。∞若没有变故, 我那时已打定了一辈子再也不见他的心。他却在我家沿墙一溜儿的老榆树下站着。

    “崇谨?”我揉了揉眼睛, 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的身影往老榆树后闪躲了一下,随即还是走了出来, 笑一笑:“白芙, 你好么?”

    不知为何, 他的笑容竟带着说不出的虚假。

    我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没想到, 走前还能再见上你一面。”

    他低了头,沉默良久:“抱歉。”

    我惨淡一笑:“你没什么好和我道歉的。你不欠我的。”

    崇谨抬起手,悬在我的额前片刻,似乎想抚一抚我的发,到底还是放下了。他伸出手, 指了指前面的路:“一起走走罢!”

    我点了点头,把提着的一盏琉璃灯往前挪了挪。

    他走得很快,也不说话,只顾闷着头往前走,仿佛有些心烦意乱。我几乎跟不上他。

    良久, 他忽然站定脚, 反身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愕然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

    崇谨的目中似有愧色, 似有痛色, 亦似有惋惜伤感。

    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忍不住发颤起来。

    “白芙, ”我听见他唤我,以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的口吻,“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云真和畹华来求我,是我下不了狠心,给他们出了那个胆大包天的主意。倘若他们不曾……,你如今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

    我愣了愣,苦涩一笑:“和你何干?又不是你出的主意,要让我补上那世子妃的缺儿的。我命如此,怪命不济罢了。”

    “……你认命了?”

    “不认。”我仰头望着他,笑了,“我只认我的心。”

    大约是我那笑容如掺了蜜的□□,崇谨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他抚上我的脸颊,凉意传来,听得他长叹道:“我从不后悔,可事到如今,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摇头:“你不会错的。”

    便感到他的手一僵,继而听到他苦笑:“此时此刻,你仍如此的相信我?”

    我颔首:“便是天崩地裂,我也信你。”

    崇谨抽回手,那清俊的五官蹙在了一起,很是痛苦难安的模样。

    我不由担忧起来:“你怎么了?”

    他沉默半晌,幽幽叹道:“公坚曾和我说过,说有一人待我之心日月可鉴,若为世俗缘故而错过,恐今生今世再不会遇到第二个。我只不信,如今想来,却是不错。”

    他不看我,也故意说得模糊。

    我却都懂了。

    “那人若得你这片心,便是死也满足了。”无法抑制的,我扬起笑来,幸而天黑看不见。

    崇谨轻叹一声:“是么……”他忽的转过脸来:“白芙,我……,我定亲了。”

    昏暗的烛灯摇曳之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也不愿意叫他为难,便故意地笑道:“我知道了,父亲已经告诉我了。”顿一顿,还是不甘心,遂问道:“是谁家的小姐?生得如何?”

    他看我许久,用整个手心掩了我的面容。

    “白芙,别笑了,我的心都快碎了。”他叹息着说道,“我对不起你,负了你的盛情美意。今生是无法偿还了,等来世吧!来世,我一定……”

    听到一半,我便伸出手去,摸索着想捂住他的嘴。

    指尖触及他柔软的双唇。

    我的心一顿,他似乎也愣住了。

    “崇谨,别说了。”我笑叹一声,“是我选了这条路,做了这个决定,你不要自责。”

    我拉下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牢牢地看着他,带着万分的不舍和依恋,把想说的话、忌惮的话,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我不要你来世还我,我只要你今生好好的活,来世见了,按你我喜欢的方式重新来过。崇谨,你要答应我,今生,你要按你和我说的那样,做出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来。”

    他目中似有泪光闪烁。

    良久,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我仍攥着他的手不放,恨不能把他的音容相貌完好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永不会淡忘。

    他亦不曾动作,任凭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过,隐没在鬓发中。

    此夜过后,他就是别人的男人,而我……

    我踮起脚尖,让泪流过脸颊,用双唇吻上他的。

    咸咸的,带着我的泪,带着他的痛。

    然后我松开他的手,推了他一下,转过去背对着他:“你走吧!别再来了!”

    一阵的寂寞,他俯下身,在我脚边放了一封信,后退了两步。

    我捡起那封信,信封上“白芙亲启”的字样并不是崇谨的字迹,不由发愣:“……这,是什么?”

    “是公坚拜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见我随手就想扔,忙劝阻道,“公坚一片的赤诚之心,不过都在这一封信上了,你……你看一看罢!”

    顿一顿,继而听他涩然笑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抬起袖子抹了抹脸,转过身去,身后已没了人影,只剩一排的榆树叶正迎风的摇摆着。

    “你也保重……”我仰起头,长吁一声。

    天边一轮残月,正映照着我苍凉惨淡的心。

    正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石屹的信我没有看,却也没有扔,只是收进了袖中,没有去处置他。我不知道,该不该看那封信,也不愿想,我是不是也曾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说是父亲叫了容易和盈盈二人去,可我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已在外书房歇下了。我不好敲他的门,便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去找。

    可我找了她二人大半夜,竟未发现她们的踪迹。

    心底渐渐地凉了。

    月渐渐地西沉了,白昼缓缓地泛了上来。

    我拖着疲乏的身躯往四婶的卧房走去,此刻只想挨着她,说一说临别的真心话,期盼着动身的时候,容易和盈盈两个丫头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四婶的卧房里,敏儿正伏在桌案上酣睡。

    我不愿意惊动她,便蹑手蹑脚绕到床边,掀起床帐轻声唤道:“四婶,我……”

    “我回来了”四个字还未出口,就发现床铺上空荡荡的,四婶已不知了去向。

    我急忙将敏儿推醒,急问她:“四婶呢?你看见四婶娘去哪儿了?”

    敏儿被我从梦中唤醒,怔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遂把头摇了一摇,讶然道:“四太太,难道不好好的睡着么?”

    一听这话,我便知大事不好。

    敏儿此刻也醒过神来,见不见了我四婶娘,急忙奔出去,把众人都唤醒了,立时地一起寻找起来。

    把四房的三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四婶。

    最终是我房里一个守夜的小丫头找了过来,交来一封未封口的信,说是四太太让转交的。

    我恨得牙痒痒,逼问她为什么才送来。

    小丫头吓得直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半晌憋出话来:“是、是四太、四太太叫早上再、再送的,我、我……”

    我扬起手想打她,可到底下不了狠心。

    敏儿一把接过信塞进我的手里,又推了那个小丫头一下:“回去吧!不许对别人说这事!”

    她劝我:“姑娘,我也有错,你别生气了,先看看四太太都和姑娘说什么了吧!”

    我的手打着颤,缓缓将信抽了出来。

    信上如是写道:

    白芙我儿,婶母子女一场,临别还要叫你看如此的笑话,实在是惭愧不安。只是我一生皆是笑话,由我及你,忍不住地伤心悲痛。我半生守寡,无儿无女,到头来,连情为何物,也都忘了。你不要怪我,亦不要怪智心。自古女子皆是如此,命不由己,大多白白地活了一世。做婶母的,最后也只盼着你不再重蹈覆辙了。不必寻我,望你安好。

    豆大的泪珠滴在信上,我嘶声力竭地叫着,命他们往四处去寻我苦命的四婶娘,务必要找到她。

    晋王府的人几次来请我动身,我都硬拖着不肯走。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到底是传来了消息——有人在湖中打捞到了一具女尸,经认真,就是我的四婶娘。她走得匆忙,连一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穿。

    据说智心跑去认尸,当场便疯了,口内喊着“秀娘”,一头撞在石墙上,把脑浆子都撞了出来,追着四婶娘去了。

    我被丫鬟们压着,换上了新衣裳,硬是往马车里塞。

    父亲、二叔和几位哥哥都来送我。

    遥遥看见以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恍若隔世一般。

    我已把泪流干了,悄悄地拽住二哥,压低声问他:“二哥哥,我要出远门了,临别只求你一句真话——为什么父亲和二叔他们,都要针对四婶娘?非要逼死她?”

    “没人要逼死她。”二哥四下看了看,凑到我耳边,“不过是想坏她的名声罢了,没人非要她死。”

    “为什么?”

    二哥叹道:“你傻!老祖母当年留下好大一笔私钱,分家的时候不见了,你以为是去哪儿了?”

    我愕然:“竟是为了钱?”

    他轻哼一声,掩住我的口:“别多问了,对你没好处。”

    二哥松开我的手,摇头:“走吧,别再回来了。”

    我心痛如绞,几乎说不出话来,却仍是硬挤出声来:“我不会回来了,这样的家,还是家么!我好恨!”

    他亦同感于我,缓缓流下泪来。

    车轮慢慢转动起来,我正要坐进车厢,就听得有人拼命地唤道:“姑娘!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急忙探出身去。

    便看见一人拼命地追着马车,几次跌倒在地,却又挣扎爬起来,不断地向我挥着手。

    却是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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