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曾招待过晋王世子几次的宴饮, 平心而论, 他是个相貌不错、谈吐不凡的贵族子弟, 很有他的派头。〞不知道的, 我也不认识他,对我来说, 他不过是个遥远的陌生人罢了, 无有半点的情谊可论。

    我曾认真仔细地想过, 为什么无论如何, 我也不愿意做晋王的世子妃, 那地位分明是我从前遥不可攀的。

    必须承认,我是个极为固执的人,我认定了崇谨便一心一意把他奉为神灵一般,供奉在高台之上,不可亵渎。连带我对他的情感亦神圣而不可亵渎起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 而我一力苦撑着,不与之同流合污。

    我先后写了几首诗、几篇短文送到文社,署的都是我自己的大名。那几首诗、几篇文很快便在秣陵的文人中间传开了,又很快地传到了别的城镇去,一时成为文人墨客的谈资。

    倒不是说我写的有多好, 而是我写的内容和我这个人, 叫他们津津乐道起来。有人说我是继班婕妤以来最有天赋的才女,但更多的人则指责我口出狂言, 不能够安分守己。

    我记得其中的一首诗, 写的是当代的名妓胡瑞珍:

    青石坡上叹真娘, 千古贞女名字香。

    莫道风尘红颜贱,节义留与后人唱。

    除了这一首,文章都是明写古事暗讽今人的。我把雅席上听到的言论和师父爱说的言论混在一起,杂糅出自己的言论来,讽刺今人卖官鬻爵、拉帮结派的丑事。

    很快父亲便被惊动了,拿着文章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狂言乱语,问我是不是得了失心疯,问我是不是要将一家数十口人的性命葬送。

    我辩解不过不想嫁作晋王世子妃,若是可以,还想回庵中,情愿一辈子青灯素食服侍佛祖。

    父亲雷霆之怒下将我关进了祠堂中,把祠堂的门窗都锁上了,只留了一盏昏暗的烛灯叫我跪在祖宗面前,日夜反省自己的过失。

    那阴森森昏沉沉的气氛像极了幼年庵中时候的感觉,因而除了烦躁和无奈,并不能惊吓我,使我认识到自己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

    我在祠堂的祖宗画像前盘腿踞坐了三天两夜,其间渴了就喝用来供奉的水缸里的水,饿了就吃牌位前有日子了的糕点,困了就倚着擎天柱打个盹,丝毫没有半点要忏悔认罪的意思。

    第三天入夜,是畹华偷了钥匙来撬门。

    我抵在门上,隔着门冷冷对他说道:“不需要你怜悯我,你滚!”

    畹华却在门外哭了,拼命地拍打着门说道:“阿姊,别生我的气了!母亲、母亲病倒了,怕是、怕是……”

    我心里一咯噔,却不大信他:“你别拿母亲造谣骗我,有你这样编排自己母亲的么?”

    畹华抽泣着,甚至拿头来撞门,把门板撞得“咚咚”直响。

    我的心猛地一沉,扒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去,就看见畹华竟缓缓跪了下来,头重重地撞在门上,已然渗出血丝来。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不行,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一样。

    我使劲一拉门,已经开了锁的门吱呀一声从两侧洞开。

    顿时门外扑进一股清新的空气,跟着畹华也扑了过来,将我扑得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他把脸埋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在祠堂之中久久萦绕着不能散去,恍若百年的幽魂在齐声恸哭一般的骇人。

    愣了片刻,我忽的醒悟过来,将畹华从我怀中推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自家跑去。

    没想到二房三房在家的人口全来了,廊上廊下站的乌泱泱都是人。他们看见我灰蒙着头、土盖着脸没命往这儿跑,纷纷地让开路来,低着头沉默着,并不看我。

    我一口气跑进了里屋,发现二婶三婶和四婶都在,父亲也在,连秦卫两位姨娘也在,唯独不见兰姨娘。

    但我无心问她。

    我只能看见母亲躺在床上,那模样在明晃晃的灯烛下太过安静了,被子之下,我甚至无法确认她是否还在喘息。一旁站着的两个大夫都摇头不说话,面上的神色很凝重。

    父亲看见我,猛地蹙起双眉来。

    我恍若不见,浑身颤抖着向母亲走去。

    四婶呜咽一声,一手扶了我的肩头,一手去摸母亲的脸颊,哽咽道:“大嫂呀,九丫头来看您了呀!您看看她,看看她!”

    我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坐下来,双膝一软,已经跪在了母亲的床前。我把脏兮兮的脸埋入母亲尚还温暖的手中,喃喃地同她说道:“母亲,是我,是白芙呀——”

    她的手动了一动。

    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点点,目光慢慢落在我的身上,停顿了一会儿,又落在了跟来站在我身后的畹华身上,最终仍牢牢地看着我。

    她似拼尽全身的劲力来抬起手,捋了一捋我耳边的头发,抹了一下我的脸,勉力笑了一笑:“真好看的容颜呀,多好的年纪啊!”

    那语句断断续续的,我听得出来,她说得很吃力。

    我凑到她耳边,豆大的眼泪忍不住往外滚,沾湿了母亲的头发,也沾湿了她的枕头:“妈妈,我好好的呢!”

    母亲拉着我的手,将我往她嘴边扯了扯。

    我急忙凑到她的嘴边,就感觉她的干涩的唇在我脸颊上蠕动了两下。

    只听见母亲对我说:“畹华以后有人照顾了,你、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要、不要让我担忧……”

    那是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亦是母亲弥留之际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便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之中,再也不能看一看我、摸一摸我了。

    这世上,唯一真心真意、不离不弃深爱着我的人彻底地离开了人世,将我留在这孤独而凶险的世上。

    我少年丧母,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人事一概不知。

    父亲似有愧意,并没有再说什么责备我的言论。

    我与畹华披麻戴孝,鼻涕眼泪齐流,木然着两张脸,看着家里扯起白布白幡,看着从婆家回来的大姐忙里忙外照顾前来吊唁的亲眷朋友。

    守灵的第六日晚上,那闷热潮湿的季节里,灵堂刮起凛冽的寒风,把幡旗刮得漫天乱飞,摇摇欲倒。

    我把双安叫到面前问她:“……母亲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就……了?必然是有缘故的,你和我说清楚。”

    双安哭得死去活来,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但我不放过她,揪着她一起跪在母亲的灵前,让她好好看着母亲的牌位,逼她说出真话来。

    双安抱头痛哭,倒了核桃车噼里啪啦说道:“是、是兰姨娘,跑到太太面前,说姑娘不吃不喝三天了,一直在祠堂里跪着,不知受了哪里的阴气,眼看就要不行了。太太上次大病,其实、其实一直没能痊愈,万岁南巡,她其实一直都是苦撑着的,听了兰姨娘的话便病倒了。太太劝老爷放姑娘出来,老爷却说这是管教姑娘,不能让姑娘到了晋王府还丢崔家的脸面。太太带着病去佛堂求了一夜佛,第二天就不行了。大夫说、说是旧疾和新病……”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哭得背过气去。

    我揪着她衣服的手缓缓滑落,咬牙恨道:“……是兰姨娘那个贱人!”

    连日的难寐,连日的不能下咽,我所剩的仅仅是一点本能。我试图爬起来,跪的太久的膝盖一僵,还没站直就摔了一跤。双安和容易都来扶我,我却将她们都挥开了。

    畹华从背后闷声不响抱住我,死死地不肯撒手。

    我被他勒得头晕目眩,反手给了我的亲兄弟一记耳光,我啐他:“懦夫!不敢去给母亲报仇也罢了,难道我去手刃仇人,你也害怕不成?”

    畹华生生挨了那清脆的一记耳光,却仍旧将双手勒得死死的不肯松开。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后,泪水淌入我的衣领里:“姐姐,如若杀了兰姨,你还活不活了?你叫畹华又如何独活?姐姐,你就这么狠的心,叫畹华先丧慈母再丧胞姐么!”

    我低下头,使劲去掰他的手。

    那时,彩秀带着两个仆妇走了进来,走到我面前:“姑娘,老爷叫你过去。”

    我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彩秀亦冷声说道:“姑娘,晋王府派来接姑娘的人到了,老爷让你过去见一见。晋王府是皇亲国戚,尊贵显赫无比,能亲自来接姑娘,难道姑娘还要耍小性子么?”

    我森森然,冷笑两声,说道:“不去!”

    彩秀重重叹息一声,似在叹我朽木不可雕,回头跟两个仆妇说道:“你们过去,请姑娘的大驾!”

    那两个仆妇应了一声,挽起袖子,一左一右扯住我的手,将我拽起来往外拖去。

    我恨极了,痛骂起来:“彩秀!你不是人!我母亲头七还没过去,你就在她的面前侮辱我么!你混账!你不得好死!”

    畹华拽住我的衣角,又去扯两个仆妇的手,想让她们放开我,我的丫鬟也跟着来拉,场面一度混乱不已。其间彩秀似被盈盈狠狠推了一把,重重跌倒在地。

    守灵的丫鬟们便都有些慌了,急急地来扶她。

    大约是动静过大,惊动了正在外面守夜的秦姨娘和卫姨娘,两位姨娘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正看见我被两个仆妇架着往外拽,畹华在后面死死地扯着,容易和双安都在帮着拉仆妇。而彩秀跌在地上,盈盈站在一旁扎着手看着,慧儿和敏儿都赶着去扶彩秀。

    卫姨娘先惊呼了一声,抖着手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不知该先扶哪一个。

    秦姨娘到底年长几岁,稳了稳心神,先将我连着仆妇都扶了起来,又伸手给彩秀。

    彩秀却狠狠将她一推,扶了扶发上的白布站了起来,沉下脸来教训我:“九小姐!你多次忤逆老爷,把老爷的话当做耳旁风,屡教不改!如此不敬不孝,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奴婢?奴婢再不好,辛辛苦苦伺候崔家三十多年,不曾得过老太太老爷的一句责备,怎么就不得好死了?若九小姐还肯听教,现在就不该再胡闹生事,立即的随我去见晋王府的人!”

    她那席话义正言辞,可落在我的耳里便实在可笑了。

    我真的笑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几乎逼落下来:“是!我大不敬,大不孝!你想让我去见晋王府的人,那便见罢!我不差这一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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