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孟姨娘请我过去, 我便猜到十有**是会见到杨钦的, 因此倒也有所备戒。↑>

    我缓缓站了起来, 尽量绷着脸面对着他, 好叫他知道我并不好欺负。

    杨钦坐到我对面的扶手椅上,翘起二郎腿, 颇为恣意地望着我。他仍是老样子, 只是衣服的领子很高, 遮住了曾经被我扎过的地方, 看不出好坏来。鉴于他的脸色不错, 我便姑且认为他无甚大碍。

    大约是我的目光在他脖子上停留得有些久,杨钦忽然用一根手指扒拉下他自己的衣领,笑道:“你想看就过来看仔细一点,我不介意的。”

    我飞快转过脸去,冷笑:“大爷还嫌上次不够疼?还想再挨上几刀子?”

    杨钦撇了撇嘴角, 作流氓相:“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表妹你要是愿意,我便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又如何?”

    彼时我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我嫌恶他那轻佻无礼的语气, 当即便将手向剪子伸了过去, 横眉冷对着他。

    杨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摇头笑道:“怎么说呢, 表妹, 我可是低估了你啊。”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 试图想要压迫我:“你是几时和石家的公子勾搭上的?”

    石家?石屹么?

    我冷笑:“请表哥嘴巴放干净一点,不然……”说着,将剪刀越发握得紧了。

    杨钦挥了挥手:“你别总握着那玩意跟我讲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当着我的面展开读了起来:“尧委世兄台鉴,弟平原石氏六代孙屹顺祝兄安康。冒昧书信,不甚惭愧。因兄文赋颇有雅名,心之向往,难以言说,遂具书信告兄,敢问兄近日得便否?可相见面谈否?如可偿愿,当以美酒佳肴慰兄之劳。请悉告时日。弟公坚顿首再拜。另,闻世交崔氏长女于兄处住客居,有父母之言相告,愿有一见。”

    他读到最后,那目光始终刮在我身上,几欲将我身上一层皮悉数刮下来一般,恶狠狠的。

    他并不是我父亲兄长,我亦无所畏惧,当下便冷冷对着他,说道:“是有几面之缘,又当如何?”

    杨钦死死盯着我,如毒蛇之于腹食。

    半晌,他笑了起来:“你与谁交好,与我无甚相干,不过告诫表妹一句,诚如石家,非表妹之所能及。倒不如方便你我,再就两家之好。”

    我亦笑了:“表哥果然大无畏,竟不怕枕边日日有人想要谋害你!”

    “不然不然。”杨钦支起一只手抹他的嘴唇,两眼仍不肯从我身上挪开,“若是你嫁于我为妇,自然会顺顺服服地服侍我了,哪里还会想着谋害亲夫呢?”

    我恼怒:“再胡言乱语一句,我现在就下毒害你!”

    杨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衣裳,笑道:“表妹好勇气,我权当你认真敢就是了。不过我这里有张名画,想请表妹一同观赏观赏。”

    说着,便叫孟姨娘去取。

    我侧目:“表哥还是自己欣赏罢,我可不懂。”说着,拔脚就往外走。

    杨钦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当即抓住了我的手臂拦住我。

    我不及反应,已将手中的剪子举了起来,顺势就要往他脖子那里扎去。

    杨钦自然不会糊里糊涂被我扎两次,松开我的手臂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冷笑,屈膝朝他要害处踢去。

    就听一阵轻咳,随即孟姨娘的笑声自门口传来:“哟,大爷这是在和表姑娘做什么游戏呢?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心气?”

    我与杨钦俱是一愣。

    孟姨娘已经走了过来,拉开杨钦,又从我手中接过剪刀,笑道:“这玩意到底还是很尖锐的,万一伤着人就不好了。表姑娘若是喜欢,我送姑娘一把来裁剪就是了。”

    我冷笑:“果然二位不亏是夫妇,连嘴脸形容都是一样的!”

    说罢,掀起珍珠帷帘放声唤丫鬟:“容易,容易!死哪儿去了?叫你也听不见!还在这里死赖着做什么!等着人家拿砒/霜给你吃么!”

    容易顶着风刮了进来,看了看火冒三丈的我,又偷偷看了看杨钦,从衣架子上拿过披风向我走来。

    孟姨娘一把拽住容易,笑道:“哎呦,是我们照顾不周,让表姑娘受委屈了!可是砒/霜/毒/药的话又是从何谈起呢?真叫我们爷做哥哥的,心里不安稳了!”说着,推了一下杨钦,将一卷画放入他的手中,笑道:“必是爷话里话外得罪姑娘了,爷得好好地赔不是才是啊!”

    杨钦脸面极厚,随即当着妾妇丫鬟的面耍起无赖来。

    他向我作揖拜道:“是了,表妹,是我说话不经考虑,冒犯了。你看在我病中的份上,便饶了我这胡言乱语罢!”

    我硬生生不挪半步,生受了他这一礼,冷笑道:“表哥给我作揖,可别心里不痛快,背地里给我刀子受啊!”

    他大笑起来:“只要表妹不赏我几剪子,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说啊!”

    杨钦说完,侧头对孟姨娘说道:“法空方丈今日坐镇在外,你请他进来一下。”又对我笑道:“表妹,既然我们和好了,这画还是要看的,不枉你小嫂子拿来一趟辛苦才是。”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寄居他舍,主客规矩倒还懂的,况且他现在人前放尊重了,我倒没法不给他脸了。

    于是缓缓坐了回去,说道:“表哥严重了,我哪里敢呢?”

    不一会儿,那方丈走了进来,先向杨钦问好,次看向我,跟着念了一声法号。

    我忙站了起来,还他半礼。

    杨钦笑道:“方丈今日为我辛苦了,这位是大太太的内侄女,崔家的九小姐。”

    法空方丈打量我两眼,称了一声“善”,转身对杨钦说道:“老衲与寺中众徒享着杨家几代的香火了,这点事情乃是分内的,还请大爷不要如此客气。”

    杨钦笑了笑,一叠声地叫人沏茶来与方丈吃。

    我闹不准他到底卖的什么药,现在又更不好走了,只得耐性等着。

    就在方丈吃茶的工夫,杨钦将画卷展了开来,对我笑道:“表妹,你来近前看看好不好。”

    我在远处,只看得见五颜六色的似人非人的东西,便只好依言走上前去,却猛然将一幅十八层地狱的细绘尽收眼中,竟是一点的防备也没有。

    那画工委实高明,画得各色地狱俱是逼真,令我乍一看,便逼下了豆大的汗来。

    屋外是无休无止的佛场法事,屋内法空和尚吃完茶,开始敲起木鱼。混着这些无法忘却的声音,这些我从幼年便早晚悉听的诸像诸生,从拔舌地狱起,历经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一直到刀锯地狱止,都叫我惶然难禁起来。

    我以为佛寺里枯井般寂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谁知那段日子竟深刻入骨,无论有意无意,让我骨子里敬畏起神灵菩萨,叫我难以挣脱。

    如我无过,死后当往何处?如我有过,会下如何地狱,受如何磨砺?

    要怪只能怪我那时候太小了,想起死亡与神佛地狱就会瑟然,从而根本无法分清现实与幻境。

    “表妹,”杨钦恶毒如蛇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何啊?”

    我猛然转身一把推开他,来不及啐他一口,拔脚就往外走,只是脚下虚浮,大约看着很像夺路而逃的架势。但也顾不得了。

    容易匆匆追了上来,惊讶道:“姑娘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哪里不舒服么?”

    直出了大房,我才停下步子来,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竟连亵衣也湿了。

    五日之后石屹便到了,据他跟我说信是他路中寄的,又兼他坐得顺风顺水的快船,所以到得快些。

    不过我并不介意这些,能看到一个相熟的人实在是值得高兴的。那些日子我疲于应付杨钦与孟姨娘,思乡思家的心情更为急迫,所以就连石屹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石屹拜谒杨钦是按他们世族之间的惯例来的,自然杨钦便问他何处歇脚。石屹在余杭并无亲戚不好投宿,便说住在了驿站。杨钦便留他家里住,推脱一番,石屹便顺势住了下来。

    于是他住下次日我便去寻他了。

    石屹住在杨家大宅连着的一个小院子里,不过来往服侍的俱还是杨家的人,所以我过去也还算方便,不过多说了几句闲话来打发。

    石屹正在屋子里写信往家去,看见我,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同我笑道:“我想着怎么去见见你呢,你倒先来了!”

    我抿嘴笑道:“老熟人了,还这么客气?”

    自我拜师梁子韬后,往楚云去的机会便少了,所以来往都是崇谨送的我,我也就和石屹没了什么往来。但毕竟是认识的,我看着他不安的样子,还是有些想发笑。

    “是是,惭愧,惭愧。”石屹笑了笑,连忙搬了椅子让我坐在敞亮处,又慌乱起来,“客居中,都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这可怎么好?”

    我笑道:“你坐罢,又闹那些虚礼做什么?”

    石屹这才讪讪笑着,挨着我坐了。

    我侧头看他:“见过杨钦了?”

    石屹怔了怔:“是,已拜见过尧委世兄了,和他请教了好些文赋上的学问,收益颇丰。”

    我摇头笑道:“没想到你是认真来请教他学问的。我还以为杨家大少爷不过是个装门面的花架子呢!”

    大约是听我口无遮拦议论杨钦,石屹有些不自在,遂轻咳两声,笑道:“反正尧委世兄总是比我强些就是了。”

    我出于好心,告诫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该小心的时候还得多加小心些。难道光见那一面,你就和他推心置腹了?”

    石屹有些吃惊:“听口吻,白芙你仿佛不大喜欢尧委世兄?”

    我笑道:“不太熟,不好说。”又笑道:“不是说有父母之言要转告我么,你是几时去见我父母亲了?”

    石屹看着似有犹豫,沉默半晌说道:“其实不是令尊令堂,是崇谨捎书信于我,中间夹了一封给你的信。我想你大约想及时一阅,就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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