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亲进来,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踟蹰着又不好走,况且他与母亲俱都顾不上我,越发焦躁难安起来。﹤姐白苏来与大姐见礼,走的时候好心把我一同带上的。

    她与我一壁走,丫鬟都在后面半步跟着,慢慢出了上房的院子。

    “七姐姐怎么没来?”

    白苏似在出神,见我问她话,这才悠悠一笑,说道:“七姐那是出阁前的矜持之礼罢了。”

    我“哦”了一声,想象着七姐故作矜持时的模样,忽然觉得颇为好笑,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才觉得甚为不妥,连忙捂了嘴巴。

    却已被白苏看在了眼里。

    她盯了我许久,看得我都有些心虚了,方才淡淡笑道:“九妹这些日子倒比从前活泼了许多,想是有什么喜事吧?”

    她果然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察觉出我这些日子越发轻浮了。不由唬得我心里一咯噔,不知该如何掩饰过去。又怕她追问,便笑了一笑,说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呢?就当真是喜事,也合该是七姐姐的身上才是。”

    白苏笑了笑,不置一词。

    走了一会儿,白苏说想说坐坐,眼看前面离我屋子不远,却不知为何,并不想将她带过去,便顺势说在花廊里坐一坐,叫盈盈回去拿软垫来。

    幸而八姐并未坚持往我屋里去,而是拿出手绢将冰凉的石凳掸了一掸,便款款坐了上去。

    我也跟着坐了。

    石头凳子上十分寒凉,纵然我穿得多,也阻挡不了凉意从石凳上传上来。

    八姐大约是真的累了,懒懒地靠在了丫鬟身上,便闭了眼一直在打盹。我不解她为何困了不回房里睡,而是在这里让我陪她一起吹冷风,渐渐坐得不耐烦了。

    好容易等到盈盈拿着软垫过来,还带了一小托盘的茶来。我急急的接过茶盅,急急的喝下一口热茶,这才稍稍缓解了一点方才的燥郁。

    盈盈端着茶去问八姐喝不喝,她的声音虽轻,但到底将八姐从半梦中惊醒过来。

    白苏接过茶对盈盈笑了笑,小小的也呷了一口热茶。

    我怕她再睡着,连忙问她:“姐姐,你从前可有见过大姐姐?”

    白苏见问点了点头。我连忙又问她是何时见过的,她便笑了:“大姐姐还没出阁的时候,每次去祖母那里问安,都是能见得到的。大姐姐出嫁的那一天,我还跟着众姐姐们去瞧过热闹——说起来,那一日连你也是去的,难道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么?”

    我大为惊愕,愣了半晌摇头说道:“当真是一点点也不记得了。”

    八姐长叹一声,说道:“大伯母本不打算让你去的,是你听了热闹,偷偷的溜过去的。为了这事,你乳娘还被大伯母教训了一顿呢!偏你不记得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便追溯回去,憋着劲儿想了半天,只能记起一丁点鞭炮声和一丁点的大红喜色,其余的,真是一概全忘了。

    可见我浑浑噩噩,不过是在虚度年华罢了。

    白苏见我不快,急忙来安慰我:“也罢了,你当时不知道也好,他们有意瞒着你,也是为了让你高兴罢了。既然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纵然知道她在安慰我,仍是不能释怀。

    过了好一会儿,我慢慢站了起来,不能接受这种令我弱势的善意。

    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白苏也跟了上来,顿时有些不耐烦了,勉强好言好语笑问:“八姐姐今天不忙么?”

    听说她这两天帮着七姐做了好多的女工,大约也就是为此,才累得就在花廊上睡着了吧?怎么现在到有空来跟着我了?

    白苏似没听懂我的画外音,笑了笑,说道:“今天借着给大老爷大太太问安的机会,出来走走罢了。每日闷在屋子里低头做针线,眼睛都快瞎了。”

    她这么讲,我就没法子了,只好放慢脚步和她一起漫无目的地走。

    穿过小阁楼的时候,白苏忽然开口叹道:“再过些日子,家里就只剩下你我两姐妹了,你要还是这么厌嫌着我,岂不是更加无趣了?”

    一下令我震惊起来,难道我的不耐烦竟如此不加掩饰?

    犹豫了半晌,没有接话。

    白苏等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吭声,又叹了一口气,因而说道:“我知道,你同我们都不一样。只是将来……”将来如何,她没说下去,话锋一转,说道:“英姐平时虽同我也不甚亲热,可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姐妹,这么忽然的就走了,我心里实在有些难过。想到之后姐姐纷纷的都散了,更加闷的慌,想找你说说话,偏你还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她突然抱怨起我来,这于我是头一遭,既有些新鲜,更有些不安,想也不想,急忙说道:“并没有。”

    心底却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白苏也明白我不过是在敷衍她,便不再跟我往下探讨。出了花廊,便要往自己的屋子走。

    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难得白苏来找我说一次心里话,怎么还这般无情的将她拒之于外?遂没多想,便张口唤住了她:“八姐!”

    白苏听唤,转过身来,看着我微笑:“怎么了?”

    那一瞬,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四婶的身影。

    想也不想,便问道:“大姐这次,是为什么回来?”

    八姐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番,见除了我与她,并无其他闲杂人等,这才笑着反问我:“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呢?”

    我刚想说不知道,顿时想起刚才自己的不诚恳,生怕再惹恼了她,便多了几分诚意,说道:“我听说二姐姐殁了,想是大姐姐独自一人孤单,想回娘家寻一份力吧?”

    白苏抿嘴一笑,摇头:“是,也不全是。”

    “不然呢?”

    她招手让我上前,见我挨得她近了,问我:“你以为我们女儿婚事,是怎么相配的?”

    我不知她为何突然问到这上面,便忍着羞说道:“左不过是吩咐了喜婆拿着生辰八字去对就是了,难道还有什么学问讲究不成?”

    白苏终于大声笑了起来。她搂了我,笑道:“哎呀,真是个实心的孩子,难道世间上的事在你的眼里,都是这么黑白分明,一丝也没有偏差的么?”

    我忍着,好容易忍到她笑够了,问道:“不然怎么说?”

    八姐敛了笑,添了些无奈之意,思忖片刻问我:“比如眼下英姐的婚事,为什么先前不定,偏封家从河南来了,一下子就定下了呢?”

    我反问:“难道不是为着对上了生辰么?”

    她莞尔:“哪里有这么简单?告诉你罢,先前扬州刘家就派人来提亲了,父亲去问了大老爷,大老爷说是没落之家,不去也罢,所以就算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大多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可有什么用?父亲有了晋升的意思,我们几个的婚事就得漂亮。左等右等,才等来封家提亲呢!”

    这个言论委实新鲜,我听得也新奇:“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了?怎么就高不成低不就了?”

    白苏乐了:“你啊,还真是一点闲事不管呢!”

    我噘嘴:“感情是你胡说,我告诉二婶去!”

    说着,作势就要走。

    果然一下子被白苏拉住,她扯着我衣角,笑道:“好了好了,逗你一下就翻脸,你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因而同我解释道:“听说大老爷还在京城做官的时候,我们崔家确实朱门大户,不容小觑。那时候老太爷尚在,一家爷们有四五个都有官做。可自老太爷故去,大老爷请辞丁忧,回到家乡,便一直没有回去做官,不过捐了个员外,于是渐渐的也就淡去了。如今我们家只能称得上是书香世家,并不能说是什么豪门大家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那些纷乱的世俗规则,因而有些似懂非懂,咬着手指疑惑道:“便是这样,又如我们的、我们的婚事有何干系?”

    “你不明白?”白苏看向我,微微蹙了蹙眉。

    我摇头。

    她叹道:“你真傻呵!”

    正在她要解释的时候,我忽然彻悟,制止她:“姐姐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何止是明白了这一条?便是大姐回来的目的,也明白了。其中琐碎细节倒不必再费心阐述,一定是她想借一借父亲的力,而父亲亦想借一借她婆家的力一样。

    由此可见,我们姐妹的婚事于谁并不重要,于谁家,才是顶顶要紧的。

    不由想起祖母当年一句话来:“我们家女孩儿虽多,却也有多的好处。”当时不懂,现在全都映在这一番话上了。

    白苏点头:“你明白就好。”

    她是无心一说,可在我听来,却有几分警戒之意。

    沉默着看着她徐徐往自己屋子里去了,我还仍站在原地,咂摸着她话中的意思。

    其实也不用她说,我自己心里就明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嫁与一个乡野村夫的,就是一个贫贱书生,亦是不能的。若如是林家那样的世家的呢?又不知能否攀得起了?

    胡思乱想,不得其解,遂转了头慢慢往回走。

    因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竟忽略了,原来在我心底,也知道对于如今的崔家,林家并不十分“般配”,而是要论“攀得起”与“攀不起”的。

    倘若我那时就能明辨,说不定也不会生出那一段是非曲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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