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父亲正在外书房,他坐在紫檀椅上,执着一卷书,看得飞快。∧的书房,那张紫檀椅却是眼熟的——那是父亲惯坐的一张椅子,我从未敢坐过。

    也不知林家的书房里是不是有这么一把椅子,也不知林琰有没有偷偷的坐上一坐。

    我这般想着,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却听姨娘卫氏在我身后低声说道:“姑娘,快去拜见你父亲吧!”

    如梦初醒一般,急忙上前两步,低头礼了一礼,喊了一声“父亲”。

    父亲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望向我。

    他是个勤谨克礼的人,对我们兄弟姐妹的要求一向很严,我一向有些畏惧他。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心里先抖了一抖。

    “你母亲写书信都告诉我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回去也罢了,像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姑娘,正经还是该说一门体面的亲事,这才不叫旁人笑话。”父亲将书卷翻了一页,又说道,“你母亲让我考考你的功课,我说你女儿家家的,要认识那么多字做什么?可怜我们书香门第,也出不了女状元。”

    我一向知道父亲有些重男轻女,只是听他亲口说出,到底不是滋味,又想起在林家,我少见多怪的窘迫,更是添了几分埋怨的味道。

    抿了抿嘴,只是不敢言。

    父亲说了这番话,便不再理会我,只管去看他的书。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踟蹰在原地,脑子里转的飞快,只期想出个合适的借口溜之大吉。

    忽地听见有人轻轻唤“阿姊”,连连唤了两声,我才往书房西侧望去,正看见一个少年坐在西侧小桌案边,执着一杆笔,正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竟差点忘了,我的胞弟崔畹华和父亲一同回来了。只是眼前的已是少年模样,斯斯文文的,连五官也变得清秀可人起来。叫我恍惚间,都快认不出了。

    “……畹华?”我轻唤他一声,只是带了些许的不确定。

    畹华便丢了笔,冲我不断地招手。

    我偷偷瞥了一眼父亲,见他正专注着手上的书,便想悄悄挪过去,仔仔细细看一看我的弟弟。

    刚迈出一小步,就听父亲吩咐道:“芙儿,你过来,写几个字我看看。”

    父亲便命令卫姨娘铺纸研磨。

    虽不情愿,也只好挪了过去。

    提起笔,却不知能写什么,犹豫着,手上将我那块帕子死死的绞成了一股。

    “……芙儿?”

    我见父亲催得紧,急忙落了笔,写的便是那首《青门柳》。

    “嗯,你的字么,还是有长进的,将来出了这门,也不算丢了我崔家读书人的脸面。再者,你能吟得这百首的唐诗在肚中,已经很不错了。我对你也没什么更高的要求了。”

    这话若是我旁的姐妹听来,不知会做何感想,我只知道,我自己心里,是极憋屈难受的。

    父亲懒怠体察我悲愤交织的心情,见我仍杵在他桌前,挡了他的光,便挥手说道:“去吧,去吧。”

    我想回头去看畹华,却被卫姨娘连推带搡,生生的请了出去。站在父亲的书房前,咬牙切齿了一番,只是没有办法,到底黯然神伤的回去了。

    回到自己房中,无可奈何,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双安是个心细的,见我心烦气躁,一脸的怒意,遂放下手中的针线来问我:“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她那焦虑的面庞,真想同她痛诉一番,然而,我与她毕竟有身份之差,且我心底明白,她是不会赞同我的,又何必去讨那个无趣?

    遂摇头:“你别管我。”

    彼时我正蜷在小憩用的榻上,她便端了绣凳在我的对面坐了,带着笑细语问我:“姑娘,昨日去林家,可曾玩得开心?”

    开心么?自然是开心的,但若喜形于色,必定会被她们笑话,于是故意摆出个无所谓的姿态,淡淡说道:“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不过都一样罢了。”

    双安笑道:“都一样?我瞧见姑娘不是同林家的三公子挺聊得来的么?姑娘别总想着哄我。”

    我被她一语戳破了心事,不由臊了起来,随手拿过一旁放着的绣花活计,捻起针线就往里扎了几针,嘴上还是拉不下来:“他是谁?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他聊得来?他是王孙公子,我又算得了什么?”

    双安抿唇笑道:“姑娘这话就是真拿我开心了!姑娘是什么人,姑娘自己不清楚么?我们崔家,虽不是极富贵人家,却也不比他们差多少。姑娘何必自轻自贱呢?”

    她侧过身去,吩咐容易:“去给姑娘换杯热茶来。”

    一时被她说得心慌意乱,不知所以然,便索性丢了针线,背过身去,不想同她议论。

    容易端了新茶来,送到我手边,问我:“方才太太打发人来取一样姑娘做好的绣活,姑娘挑哪一样给上房送去?”

    “好端端的,母亲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容易摇头,只说不知道。谁知双安却笑了,说道:“姑娘仔细翻翻,可得挑个好的!”

    我见她笑得古怪,心里也觉得奇怪来,将话往回咽了一番,到底没忍住,问道:“为什么要挑个好的?做什么用?”

    双安笑得越发欢快,只不给我解惑。

    正值我屋里的宋妈妈进来,凑巧听见了,大声笑起来,说道:“哎呦,可真是个傻姑娘!那是给喜婆相看的,自然是要拣好的送去了!”

    一面拜了下来,连声只说什么“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的蠢话。

    我脸上心上俱是一热,早没了脾气,含羞侧了脸,轻声问道:“母亲那里,急着用么?”

    宋妈妈忙笑道:“不急不急,这事儿啊,急不来!”

    我点头:“烦劳妈妈走一趟,就和母亲说,我把手头上的这件做好了就送去。”

    宋妈妈答应了,寻了把剪子就出去了。

    双安凑到我身边,笑道:“姑娘近来在绣那朵牡丹花,是很中意那花色么?”

    我将那绣了一半的牡丹花往她怀里一丢,斜了她一眼,随即往她怀内一滚,撒娇撒痴,使唤她:“好姐姐,给我换面新的,我重绣!”

    双安搂了我,笑我:“方才还拉着个脸,怎么现在又唤起姐姐来了?你羞不羞?臊不臊?”

    我便伸手去轻轻的打她。

    两个女孩笑在了一处,只是没心没肺的。

    玩闹了一会儿,双安忽然慨叹一声,惹得我去看她。她被我看得红了红脸,笑道:“姑娘这样直勾勾地望着我做什么?怪不好意思的。”

    我将头靠在她肩上,问她:“姐姐,你方才叹气是为了什么?”

    双安抚了抚我的头发,笑道:“我是五年前来伺候姑娘的,那是姑娘还是个小孩子,成日的就爱笑,那时满屋子都是笑声,太太还笑话姑娘不够稳重。”

    她忽然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叫我难以招架,便听她又说道:“后来姑娘去静修,我们都没能跟着去,再见面的时候,姑娘都不爱笑了。”

    说实在的,做孩子时候的事情,大抵已经模糊了,听她说来,只能想起一点只零的片段,并无甚可以伤感的。再者,做孩子的时候,只是没心没肺的惯了,万事也不上心头,哪里能像现在这般有趣呢?

    “如今姑娘大了,眼看都开始相看了,这么一想,便有些伤感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冲她笑笑,说道:“这也不难,将来你同我一道去就是了!”

    双安悟出我的话外音,红了脸,抿嘴不说话。

    容易不懂那么多,也凑了过来,鼓着小圆脸,说道:“姑娘同双安姐姐去哪儿?也带容易一同去吧!”

    我和双安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

    容易看看我,又看看双安,确定我们是在拿她取笑,忍不住将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嘴上更是委屈:“姑娘和双安姐姐一伙,都欺负我!”

    我笑得不能自已,指着她只是说不出话来。

    双安一面给我揉肠子,一面也笑得满面飞红。

    容易越发委屈起来,索性抽泣哽咽得不能控制,捂了脸使劲的嘤嘤做声。

    我探过身去拉她耳朵手,又想哄小丫头,又忍不住想笑她,拉着她的手拉了半天,把脸憋得通红,也不过是憋出一句“好啊,将来一定带你去,你别哭了。”

    谁知说罢,我已和双安笑软在了塌上。

    容易赌气将脚一跺,捂着脸往外奔。偏我是个操心的命,追着她,隔着窗户叫她小心别摔着了。

    就听小姑娘在外面“嗳呦”了,我生怕落后了似的抢先笑道:“容易,叫你看路看路,怎么还是跌了?”说罢,肆无忌惮地又笑了起来。

    却听见容易哆哆嗦嗦说道:“少、少爷,您、您还站得起来么?”

    双安一听,脸色就变了,急急忙忙下了榻,奔出房间去。我也是一惊,连忙趴到窗沿边看。

    就看见我那倒霉弟弟正躺在廊中的地上,一个劲的呻/吟哀嚎,容易咬着手指战战兢兢站在那里,好像是在发抖。还是双安机敏,冲过去将畹华连扶带拽给扯了起来,又是给他掸灰,又是不住地给容易赔罪。

    畹华借着双安的力道站了起来,摆手说道:“没事,没事,没有大碍的。”

    我见他没事,不由得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隔着绿纱窗,我的弟弟对着我愁眉苦脸,不住地搓揉着自己。

    便笑着唤他:“畹华,还不进来么?”

    畹华见我开口唤他进来,这才换了笑,欢天喜地的跑了进来。一进来,就往我的榻上一屁股坐了,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我摔了,你不来看我也就罢了,怎么还笑我?”

    我止不住的笑,边笑边不忘挖苦他:“你还好意思问?容易才多大个女孩儿?怎么一下就把你撞跌倒了?亏你还是个少爷,这么弱不禁风的,还不让我笑了?”

    畹华听了,脸上五官都扭曲了,龇牙咧嘴的,只是想不出辩驳的话来,半天,方无力的辩白了一句:“谁叫丫头都走那么快的?

    ”

    正说着,就看见容易抹着泪儿端茶进来。

    我笑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少爷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他啊,不过是恼他自己呢!”

    畹华讪讪的笑了笑,说道:“是,没怪你,你别哭了。”

    等丫头出去了,他这才推了推我,说道:“阿姊,父亲书房里,都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那时脸色那么难看?”

    他关切得紧,我心头更是一震,从前竟不知,他原来是如此的关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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