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

    未等他先说话,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抢着笑了起来:“小妓/女中间冒出来个小尼姑!”

    他笑得太放肆了,一下子让我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的突兀——对面的十几个小姑娘穿的是艳丽的裙子,还簪着时鲜的鲜花,而我,穿的是尼姑庵的灰布衣裳,连一点胭脂都没有匀,素面朝天的,大约很是丢人的吧?

    我跳了起来,双手掩了面容转身就跑。

    身后,远远的听到先前的少年温声说道:“不要这么说,你看她的打扮,分明是哪户人家带发修行的小娘子罢?不好随便的开罪人家小姐……”

    我跑得远了,便听不见他下面的话了。

    等我再次翻墙越近了庵中的小院子,师太她们还在打坐冥想,谁也没有发现我偷偷溜出去过。这虽然少了我的许多麻烦,但越发的叫我憋闷,下午的事,竟是要烂在我的肚子里了么?竟是没有可以让我说一说么?

    没有。下午的那个少年,还有那个小姑娘,并她们唱的曲子,除了我自己,无人可诉。

    我赌气似的将那首诗抄了几十遍,竟也不觉得手酸,只觉得越发的耳饷眼赤。

    我大约是着了凉,如今有些烧了吧?

    只有乳母赵妈妈在吃饭的时候同我挤眉弄眼的低语:“姐儿,你实说了罢……午后,你跑哪儿去了?”

    我恹恹的拨弄着碗里的饭,看着赵妈妈鬼鬼祟祟的模样,越发觉得难以忍受起来,半天回了她四个字来:“……没去哪儿。”

    她凑了过来,手上的筷子敲着我的碗口,说道:“姐儿,你是我奶大的,你的那点心思啊,瞒谁都成,就是瞒我不好使!”这口气活像是在威胁我,可下半句就变成了诱惑一般:“你同赵妈妈说说,外头去都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新闻,赵妈妈铁定不同旁人说!”

    我抬起眼皮,盯着她,她亦报以期许。

    赵氏的嘴脸叫我厌恶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可那一刻,我的厌恶到了极限。我将碗使劲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紧跟着猛地站了起来,蹙眉:“妈妈说什么呢!我能听到什么新闻?又该听到什么新闻?你说出来,我家去让母亲评评理!究竟算怎么回事!”

    我一向能和颜悦色的同家下人说话,赌气说狠话,这还是头一遭。

    果然赵妈妈的脸白了一白,又青了一青,大约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带大的孩子给训斥了,随即大了嗓门说道:“姐儿!你这是什么道理?青天白日的不安分在屋里呆着,跟外面的野孩子一般跑出去混玩,我不说什么,姐儿倒反来派我的不是了?姐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了,我伺候不起了,明天就回去告诉了太太,家去养老去!”

    这个女人,竟开始认真威胁起我来了。

    我忍不住眯了眯双眼,冷笑起来:“妈妈若是要走,不要等明天,现在我就和你回去。妈妈你仗着我小的时候奶过我几口奶,如今是认真要降服我了不成?”

    我天性不能忍受别人的欺负,原来这个性子在庵里磨了许多年,竟还没有消失。

    越想越生气,索性冲出屋子就要人备马车回家。

    一通颐气指使之后,我跑回屋子,开始翻箱倒柜的收拾起行李来。

    赵妈妈见我认真要回家,这才开始慌了神,跟在我身后左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小姐”,右一个“仁德慈善的小大姐”,唤得我头晕脑胀,恨不能抽她一嘴巴子。

    “赵妈妈!”我打断她,斜乜着她冷笑,“跟我在尼姑庵里住了这几年,怕是委屈你了吧?也是,这么清贫的日子,哪里是你过得惯的?如今我大了,不用吃奶了,你不妨回你儿子那里养老去吧,该孝敬的,自然都不会少您的!”

    说罢,我将她抓住我的手猛地一甩,拎起包裹扭头就往外走。

    大约是看我要车要马的要走,又和乳母在屋里震天响的拌嘴,众人纷纷攘攘的,把静慈师太给唤了来。我走得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静慈师太念了一声佛,问我:“大小姐,好好的,怎么要家去?是她们伺候的不周到?”

    我纵然满心不悦,可对着静慈师太,总还是十分客气的,遂低声说道:“不是,很不关大家的缘故。”

    “那就是大小姐自己耐不住了,要破戒了?”静慈师太眯了眼,声调也沉了下去,大有要拿杀威棒棒打我的架势。

    我满心烦躁,可迫于她长期的管教,只能低了头,说道:“赵妈妈想告老回家,我想着她毕竟上了年岁,况且家母也时常教导要对下人们宽容,便想立时将她带回家去,她明日一早就能回她乡下家里,岂不是弟子的一桩功德?”

    静慈师太望向赵氏:“是这样么?”

    赵妈妈一听,立即扑了过来,抱住静慈师太,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大哭大嚷起来,左右不过是在重复着:“不过说了两句闲话,不知怎么得罪了大小姐,如今变着法子要赶我走。师太慈悲心肠,好歹替我说说情罢!”

    我越发不耐,冷冷说道:“这话就更该打!母亲让你陪着我来,是督促我学习精进的,你同我说那些闲话做什么?我是那些狂三狂四人家出来的女儿吗?要听你的这些闲话!”

    说着,背过身去,只不愿意看她那副嘴脸。

    静慈师太念了一声佛,看着赵妈妈摇头,说道:“论理,帮你说一声情也是应该,可你毕竟不是我庵中之人,我说得了情却做不了主,既然是你们小姐的意思,你就跟她去吧。我想府中太太,总是有公平公正的评断的。”

    我点头说道:“很是!你在这里闹又算什么?倘若我真污蔑了你,你只管告诉母亲去!难道母亲还会包庇我不成?”

    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赵氏不能甩下我一人不管,只得哭哭啼啼地跟了上来。

    到了家,家里的大门都已经掩上了,我便从西侧门进去,进门的时候,守门的郑叔还冲轿夫玩笑:“里面真是我家大小姐?我家大小姐除了逢年过节,轻易是不会擅自回来的。你可别骗我!”

    还是我撩起了车上的帐子,唤了一声“郑叔”,才放进的。

    轿子在二门就停下了,我走了出来,迎上守着二门的两个妈妈,都是惊奇:“哟,大小姐回来了?怎么没提前支吾一声?”

    我说道:“临时有事罢了,你们进去告诉母亲吧!”

    便穿过二门,径自往自己的屋子去了。

    我的屋子里,照例有两个丫鬟守着,一个名叫双安,从前是侍候我母亲的,后来母亲给了我就改成了双安,为着我长年的生病,若是得了这个名字,可以保佑我平安。双安比我大两岁,是个很得体的好姑娘,我一向敬她。还有一个唤作容易,名字是我取的,她是我的大堂哥从姑苏买回来的,为着她那时候小,做什么都不容易,我才给她取了个反话做名字。如今她大些了,果然应了这个名字,做事也容易了许多。

    双安正领着容易做针线,看见我走了进来,都唬了一跳,纷纷站了起来。双安迎了上来,同我说道:“姑娘回来了?怎么都没人和我们说一声?”

    我满心疲惫,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了,说道:“有事。”

    双安连忙叫容易给我端茶,又探头看了看,问我:“姑娘,赵妈妈呢?”

    听问,我冷笑一声,从容易手上接过茶来,呷了一口说道:“她么?大约是没脸,臊得躲起来了吧!”

    双安听了,只需得片刻,便领会了,说道:“姑娘定是和赵妈妈拌嘴了吧?这样不好,赵妈妈是上了年纪的人,当年又奶过姑娘,和姑娘有吃奶的情分,姑娘不该轻易上了她的心。”

    唔,双安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道理太多了些。

    容易将嘴一撅,说道:“凭他是谁,总不该惹我们姑娘生气上火!奶妈又怎么样?如今姑娘不吃奶了,白留着也没意思!”

    她刚说完,就被双安呵斥了:“死蹄子!你知道什么?就胡说!”

    不过容易的这番话却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赵妈妈么,如今是真的不必留了,不是我心狠,我的身边,很不要这种爱说闲话的人。

    “姑娘,太太来了。”外面守着的妈妈唤了一声。

    我刚站起来,就见母亲自外面走了进来,连忙迎了上去:“母亲来了,里面请。”

    让着母亲在内室的椅子上坐了,又忙拿五彩漆雕的梅花茶盘托了一杯茶来,说道:“母亲,请喝茶。”

    “不用倒了,我同你说说话。”母亲微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下吧!”

    我缓缓坐了下来,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打算开始训诫我了。

    谁知她只是先问我:“庵中住着,是不是厌了?”

    我怔了怔,笑了一下:“没有。”

    母亲点了点头,又问我:“赵妈妈惹你不快了?”

    我抬头,望了一眼母亲的神色,分辨不出她是怎么想的,犹豫了一下,打算实话实说:“赵妈妈年纪大了,嘴巴越来越碎了,时常在我耳边说些不合时宜的,女儿有时候,很是无所适从。加上庵中生活清贫,赵妈妈很有些不耐了。”

    听我说罢,母亲只是点了点头,思忖半晌说道:“也好。如今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既然你觉得不合适了,就让她回去吧。反正赵妈妈的大儿子在这儿,看在她是你乳母的份上,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他。”

    我笑了起来:“是,母亲费心了。”

    母亲笑了一笑,对双安容易说道:“今晚姑娘就住家里了,你们好生伺候。”又抬手爱抚了我一番,笑道:“你擅自从庵中回来,这样不好。明儿一早,我叫人送你回去罢。”

    我怔了怔,没想到母亲急吼吼的就要送我回去。

    想也没想,急忙唤了一声“母亲”,惹得母亲回过身来,疑道:“怎么了?”

    我站了起来,垂下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神,迟疑半天,轻声说道:“母亲,这次回来,我想在家多住几天。”

    静默良久,就在我以为母亲不允许的时候,听她叹道:“好吧,你也难得回来,就多住几日吧!”母亲起身叮嘱我:“不早了,早些睡吧,有别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我低头称是,将母亲送出了屋子,这才折回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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