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白着一张脸, 面容严肃的堪比凛冬腊月里的飞雪寒冰。光泛泛,一推一送间带出杀气强烈的风刃, 毫不留情地朝聿潜打去。

    聿潜抬剑的动作与平日相比微微有些迟缓, 细看还可发现, 他的手似乎隐隐在抖。

    从他出剑的力道与速度来看,他约莫只养好了三分伤。

    扶绪略一掂量, 悄悄拔出杨戬送的短刀。正要靠近, 就见他们的刀剑相接处,有刺目的火星闪过,令她不禁眯了眯眼。下一刻, 二人分别被对方的内力震开。

    杨戬脚步踉跄地退了数步, 以刀撑着地, 勉强站稳。

    聿潜的背狠狠地撞到山壁, 将紧实的山壁撞出数条龟裂纹,而后他捂住胸口,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道血痕。

    他抬指将血抿去, 冷笑一声:“我倒是小看了你。”

    扶绪忙过去扶杨戬,却被他一手推开, 他未侧头, 紧紧地盯着聿潜,对扶绪道:“你先避开。”

    “可是……”

    “听话。”他道, “我能处理。”

    扶绪瞟了眼聿潜, 慢慢退开了。

    聿潜不动声色地撑住古剑——他的伤着实不妙。

    常年在他身体里作祟的旧疾太会找时机了——方才在洞穴内好容易压制下去的嗜血**又被勾起, 他眼下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五感渐弱,尤其是视线里一片迷蒙,若是再对上手,怕是……

    他抿了抿唇,手将剑握得更紧。

    “喂,你这么护着她,可你真正的了解她么?”他挑了挑眉,突然将紧绷的身体放松,懒洋洋地倚着墙,对杨戬道,“险些被咬到要害,这滋味不好受吧?你不包扎不上药,就敢来寻她,不怕死在这里?”

    扶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将视线移到身旁,目光复杂地看着杨戬。

    她心里明白,聿潜这条妖蛟,任谁明眼都能看出来,他不禁能耐,还十分危险。很多事从他身上就能看出许多端倪。比如她一个普通的游方道士,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宿敌,她的身份定然也不简单。

    杨戬不知在想些什么,迟迟没有回答他。

    扶绪见他没回应,既有些发慌,还有些心虚,她忍不住小声地喊了一句:“杨……”

    “先不论你三番两次对阿扶出手,单论你插手战场,几次相助成汤,就是我们的敌人。”杨戬对他道,“我作为周将,不该来么?何况——”他的眸色倏然一冷,“于一个男人而言,若是连自己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何谈保家卫国?”话音刚落,他的刀影一闪,再次袭去。

    聿潜压下眉头,在刀尖距脸不过毫厘时,堪堪地避开——

    “嘶啦”一声,是衣服被划破的声音。

    虽然聿潜动作凝滞只在一瞬间,却被杨戬敏感地捕捉到。长刀不依不挠地追上,聿潜吃力地挥起剑,格开刀刃。

    这样下去不行。

    脖颈处的血脉“突突”跳得剧烈,一呼一吸间牵动他的肺腑作痛,视线愈发浑浊,按以往旧伤发作来看,他很快便会五感尽失。

    余光扫过近在咫尺的刀锋,落在一旁紧张地盯着杨戬看,一直蓄势待发的少女身上。

    他双手握住剑柄,拦在三尖两刃刀一面的刀口处,手腕凝力,二人僵持了一瞬。他将刀尖下压,卡住长刀,同时轻声念诀——

    将视线劳劳黏在杨戬身上的扶绪忽地感觉心口一疼,一时没防备,闷哼出声。

    她本不愿杨戬分心,急忙捂住心口,蹲下|身子。然而疼痛愈发清晰,蛇“嘶嘶”吐着信子的声音在耳畔不断缭绕。她心脏的疼痛在聿潜的手臂又被杨戬砍了一刀时达到一个顶峰,眼前仿佛有火光一闪而过,猛地咳出一口血,沉沉地摔在了地上。

    这边扶绪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杨戬分了神,动作一停,刀刃便被聿潜狠狠地震开。

    聿潜无心恋战,收剑结印,瞬时化出蛟龙真身,呼啸着盘旋而上。

    杨戬瞳孔皱缩,咬破右手中指,飞快地抹到额间印记上。

    但见一道白光从他额间的眼睛里射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到蛟龙身上。

    也不知聿潜见没见血,开了天眼后,杨戬一时脱力,视线一黑,直直地跪了下去。

    扶绪好容易缓过神,还没等爬起来,就见止不住的血从他口中流出,而后“噗通”一声,他倒在了她身边。

    “杨戬!”扶绪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他抱进怀里。眼泪“刷”地一下,瀑布般落到他的脸和脖子上,混着他的血,打湿了他的衣服。

    “咳……咳……”他费力地咳了几声,撩起眼皮,按住她的手,“没、没事,别担心。”

    他伤得这般重,还不忘最先安慰她。

    扶绪鼻子一酸,哭得更凶了:“你撑着,我带你回去。”可她自己的腿也是软的,试着几次扶起他,皆是不够力气。

    “我没事。”他喘了几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就像要嵌进他的手心一样,力气之大,抓得她手腕生疼:“你怎的受伤了?”

    “我才是没事。”她抹了一把脸,抽泣道,“定海珠被聿潜的剑劈碎了,法力炸开,我一时没防备。幸好聿潜那会不知道怎么抽了脑子,护着我躲进山壁里……杨戬?”

    他胸腔起伏越来越弱,也不知听没听见扶绪的话。就在她提起聿潜时,他的眼皮缓缓地阖上了。

    扶绪慌忙地查看他的脉搏,他的脉跳得弱且缓,整个人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她忙托着他的脸,为他渡了一口仙气。

    他的唇冰凉,就像她年幼时偷跑去南冥雪山,尝到的第一口雪。

    他的气息微弱到她几乎感受不到,也顾不得再咂磨他的唇是什么感觉。她正待再为他输仙力,就觉着后脑勺被拍了一下。

    居然有人无声无息地贴近了她身后?

    是她警惕性太低,还是来人法力太高?

    扶绪如临大敌地回过头,见到来者面容的那一刻,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

    聿潜右手紧紧地按住腹部,拖着腿,缓缓行走在茂密葱郁的树林中。

    灰色的衣袍前襟早已经被血浸透,下摆也是被血染得斑驳,却仍有鲜血从他指缝间淌出,顺着他的手背,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走得还不远,他却再也没有了前行的力气。

    一把撑住身旁的树,吐出一口血。整个人脱力般的倚靠着树干,慢慢滑下去。

    身体愈发冷,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他却仿佛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不算温暖的阳光洒在他冰冷的眼皮上、洒在他麻木的伤口上。

    如果就这么死了,算不算解脱?

    天作孽——他在脑海中突然跳出这么一个词时,不由得笑了——他真正作孽的时候,从未遭到过报应;而他每每有了当个好妖的念头,就没有好下场。

    父亲、姨母、舅舅、凤君、战神……以及那个将他带走,传授他功法,最后却死在他手上的神。

    他们的面容在他眼前一一划过,许多被他刻意遗忘了的事情也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太阳穴阵阵疼痛,他皱了皱眉。

    每每在他回想小时候的事情时,都会这般头痛欲裂。

    算了——他疲惫地想,总之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他做过的事、伤害过的人,都已经过去了。

    顺着树干倒下去,他将身体蜷起来,安静地躺在树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皮再也感受不到太阳的温度,昏昏沉沉即将失去意识之际,突然,他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渐行渐近,明显是朝他而来。聿潜强打起精神,手指微动,在指尖捏了个诀。

    来人脚步既轻又快,该是个女子。

    那女子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轻轻推了他一把:“哎?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就仿佛六月的小雨,泠泠盈耳。

    见他不动,她有些急了。放下肩上背的东西,把他扶到怀里,探了探他的鼻息。

    聿潜察觉到她没有敌意,暗自松开指头,却不知因了什么心思,没动。

    见他还有鼻息,她不禁松了口气,可随即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声:“可我该怎么把你带回去呢?”想了想,又左右看看,她把他轻轻地放下,起身离开了。

    她离去的脚步声就如来时那么轻快,聿潜听声音又渐渐远去,竟有些失落。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缓缓睁开了眼,只来得及看见女子一袭浅绿的衣衫。

    他撑着胳膊,咬牙站起来,没做停留,朝女子相反的方向,踉踉跄跄走去。

    可不知是不是休息太久的缘故,他腹部的伤与腿上的伤随时间流逝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不过数步,受伤的那条腿一软,他又倒了下去。

    这一次,他的意识再也撑不住了。

    ***

    深夜。

    西岐城中家家户户几乎都陷入了沉静,唯独丞相府仍旧灯火通明。

    扶绪坐在杨戬房门前的台阶上,由着云遇为她上药油。

    “嘶……”扶绪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青青紫紫的胳膊,不禁一阵委屈。

    想她好歹一代凤君,说出去也是一足够威风凛凛的女仙,居然被打成这个样子,传出去可就太丢人了。

    “哎你轻点轻点!疼……”这声疼喊得千回百转,扶绪皱着个脸,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云遇看起来心疼极了,可这心疼里仿佛还夹杂着偷笑……她轻轻呼了呼,指腹轻缓地揉着她的伤:“凤……阿扶,夜里天凉风大,我们要不回去吧?”

    扶绪摇摇头,脸色正经起来,沉重道:“他还没醒。”

    “可是陆压道君和玉鼎真人都在房间里了,他们一定能救的。我们在这里干坐着,一点忙都帮不上,也不是办法啊。”

    “我就是要等陆压他们出来。”扶绪抽回胳膊,回过头看着门,声音里满是担心,“若他伤得太重,他们没办法,我就带他回……”她停住话,苦笑了一声,“算了,你别劝我了。”

    扶绪理好衣袖,站起来,不容拒绝道:“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伤口不必上药了。”

    云遇似要说什么,她却已经转过了身。

    云遇无奈,只得收好东西离开。方转弯,就见一人火急火燎的冲过来,将她撞得身子一歪。那人伸出胳膊将她揽回来,来不及道声歉,就急急忙忙朝杨戬房间跑去了。

    云遇纳闷地看着风一般掠过去的哪吒,摇了摇头。

    今儿这些人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急。

    哪吒一转过拐角,就看见扶绪孤苦伶仃地在门前站着。他咽了咽口水,重重地咳了一声。

    话音刚落,就看见扶绪微微侧过头,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别吵。”

    哪吒垂着头,一脸歉疚地蹭过去,含糊道:“阿扶,你别在这里站着了,你身上也带着伤。”

    “我不放心。”她神色有些落寞。

    “不过,你怎么来了?”

    哪吒偷偷抬眼打量她,悄声道:“对不起……”

    “……”扶绪不耐的挥了挥手,“你怎么这么奇怪?要玩去找黄天化,别来烦我,我这会正烦躁着呢。”

    哪吒一脸苦大仇深,道:“我……我和两位兄长,今日,本是和杨师兄一道去岐山寻你的,也是一道离开的。但是回去的路上,师兄突然说他想不通一件事,让我们先走,他回去看看。可是找了一整日都没找到你,我们便没放在心上。早知道、早知道应该随他一道回去的……你骂我吧,打我也可以。”

    扶绪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忽地笑了。

    她拍了拍哪吒的肩膀,笑道:“这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

    “也幸亏你们没过来,我才能知道……”

    才能知道,他竟然如此在意她。

    她话没说完整,哪吒却突然开了窍,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哪吒还要说些什么,偏在此时,门从里边被拉开了。一位风姿卓越,翩翩出尘的年轻道君信步走出门。扶绪一见他,眼睛都亮了,忘了她该先行礼,只急促道:“怎么样?他醒了吗?”

    陆压看着她抓自己胳膊的手,挑起一边眉头,故作深沉道:“他……”

    “算了算了,我还是自己去看吧。”

    陆压刚张开嘴,发出了个单音节,扶绪就选择了忽略他。

    可没等她靠近门槛,就被他牵着手臂拉了回来。

    “啊疼!”扶绪惨叫一声,抽回胳膊,揉着自己的伤口。

    “他没有大碍,你不必担心了。此时他需静养,你还是别进去打扰为好。”淡淡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不过,这么多年未见,你见了我,也不说欢喜欢喜?”

    扶绪一怔,下意识瞥向哪吒——哪吒不知何时走的,连个影子都没了。

    “你随我来。”陆压先行一步。

    扶绪无法,担忧地回头看了看,缺什么也没看到。

    “扶绪,几百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轻笑着打趣道,“但是虽然年纪长了,容貌却没变得多美,功法也仍旧那么差,而且……还十分出息,学会了动凡心。”

    扶绪满肚子气,白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向他胸口。他侧身避开,轻飘飘地退了三步:“啧啧,脾气也还是那般暴躁。”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慈母多败儿,都是女娲娘娘惯的啊。”想到扶绪小时候做的那些熊孩子事,又看看眼前这个像模像样的女仙,一时间感慨万千。

    扶绪负气般地跺了跺脚,自知在嘴皮子这方面说不过他,认命道:“小叔叔,你怎么会来?”

    说到陆压道君,仙界无人不知他是一“散仙”。

    但这是他自称的。

    可此散仙非彼散仙,至今也没有谁敢真的把他当无名无姓的草芥。因他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诞生的真仙,数万年来,道行究竟修炼得多深,至今无人知晓。

    就比如——她这个假身体,连燃灯道人与十二仙都没看出来,却叫陆压一眼识破了。

    在扶绪年幼的时候,有段日子,陆压曾窝在娲皇宫养伤。

    女娲娘娘事务繁忙,碧霞彩云也是东奔西跑,他又不可能去逗那些草木化的傻童儿。闲得要命,每日唯一的乐趣,就是带着扶绪打鸟摸鱼。

    后来等到女娲娘娘发现扶绪的功法一落千丈,捣蛋破坏的本事却见长时,他早已溜之大吉了。

    他自在逍遥惯了,踪迹总是飘渺难测,如今出现在西岐山下,还正好“顺手”把他们俩带了回来,实在叫她捉摸不透。

    陆压道:“我来当然是为了办正事。”

    扶绪斜眼睨他:“你有正事?”

    “救你的情郎,不算正事?”

    扶绪面无表情地拜了拜他:“那还真是要多谢小叔叔了。”

    陆压哈哈大笑,好像每次气到她都很有成就感一样。

    不看她近乎皱成一团的脸,他直到笑够了,才慢悠悠道:“我此来,是为了帮他们解决大麻烦的。”

    “什么大麻烦?”扶绪狐疑道。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他微微勾唇,眼里却毫无笑意,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一阵凉风吹来,扶绪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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