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芊闻言后脸上苦涩的表情凝了凝,没有立即回答,她眼神中有一瞬的空洞,随后慢慢变得清明了些,开口道:“倪山他,知道,也不知道。”

    听到这样一个回答,我挑了挑眉,正要再问,她却已经继续开口说起来了:“我跟他毕竟是在一起过了这么久日子,他的想法,我大概也能猜得到。可能,只要他妈愿意承认他这个儿子,不断她怎么对他,做了多不公平的事儿,倪山他都能接受。”

    韩芊说到这儿时,眼中的情愫莫名汹涌,她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倪山他真的很可怜,从小长在那样的环境,他妈不喜欢他也就算了,那些个兄弟姐妹,一个个也都看不起他,常日的以欺负他为乐。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抱怨过,但我从他家那边的人口中还是知道一些的。据说有好几次,他大哥放学后伙同着一群同学,故意把他骗进粪坑里。要不是邻里乡亲路过的,看着实在过不去,拉了一把,说不定,他就那样被淹死了。”

    我听完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地问道:“他父母真的就这样放任不管了?他们就不怕,这真的就出了人命吗?”

    韩芊摇了摇头,怅然道:“我好想忘记说了,倪山他父亲,在他妈怀着他的那段时间,就出车祸死了。”她说着停顿了一下,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大概他们不喜欢倪山,也是有这个原因。”

    听到她这样的感慨,我下意识地想要争论,略一细想,却也没能说出口。人们做决定,往往会被自己的认知所局限,全知的境界固然可贵,但也稀少。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当一种愚昧的观念,成为了一些人道德世界的常态时,你对再去改变它,就已经不再抱有信心了。

    韩芊接着说:“之前倪山住院,由于没有收入,我们没有存成定期的钱,很快就花完了。也没指望着跟他妈那边借,我就私下动用了我们银行的存款。这事儿后来被他妈知道了,因为那笔钱是她存给他大儿子买房子的,她就跟我在家里大闹,逼着要让倪山提前出院。”

    她说到这儿又看向了我,开口道:“这么多年,再出格的事儿,我也都忍下来了,再加上,当时接管我们的那个医生也说,可以先出院,回家静养,我就妥协了。只是,心里还是难免憋屈,买了张彩票,说起来,这还是我妈的习惯。”

    她不知又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些微的笑容,继续道:“倪山他妈觉得这是浪费钱,从来不允许我买,所以我怕再惹麻烦,就私心没告诉他们。恰好啊,当天就是揭奖的时候!我洗完碗出来就看到那结果,就是我买了很多年的那个数字,当时心里的那个高兴啊,仿佛之前所有的委屈,都是值得的!当时哪里想到,这不过就是个开始。”

    我听到这儿心里一咯噔,皱眉问道:“是你婆婆又做了什么吗?”

    韩芊方才脸上的笑已消失殆尽,她点了点头,回答道:“她要我把奖金全部都给她,不然就要让倪山休了我。”

    我闻言当即蹭起了身来,心中已有些愤怒,语气稍大地说道:“她疯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就这样,你丈夫也能同意?”

    她此时眼中已经含满了泪水,略带哭腔地说道:“是啊,倪山他同意了,他同意跟我离婚,不,他坚持要跟我离婚。他让我带着钱,自己好好生活,连离婚协议,都托人帮忙拟定好了,上面还清清楚楚地说他,他一分钱也不要。准备了好几份,都按了手印就拿给我,我撕一张,他递一张,我,我......呜呜呜呜~”

    韩芊说到最后已经彻底崩溃了,她大声地呜咽着,脸皱成一团,侧卧又蜷缩着,让人一看就觉得心酸。我在经过了最初的震撼带来的呆滞后,满满又坐了下来,心中感慨万千。什么也没说,伸出手,一次与一次缓慢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帮她顺着气。

    哭声中饱含着令人动容的情感,连绵的声音,在病房中回荡。我无暇顾及房内其他人的感受,在韩芊发泄着就要慢慢平复的时候,才感慨着开口道:“至少,你爱对了人。”

    韩芊所经历的一切,是我无法想象的,离开病房时,我的心情仍然激动难耐,神志也有些浑浑噩噩的。无精打采地提着白大褂向大厅外走去,一出门,清晰而熟悉的急诊报警铃声传入耳中。

    一群医护人员推着一辆移动病床,从我的身边快速路过,没多久,救护车便也出现在了视线中。我定睛看向接车的那堆人,赫然在其中发现了李希瑞的身影。而由于唐生休息了,此时带着她的人,是一个跟我同一期转正的主治医师。

    出于对李希瑞不靠谱程度的深刻印象,我当即便又将手上的衣服披上,跟着到了救护车打开的后门旁,不动声色地向正被医护人员匆匆忙忙移出来的病患打量过去。

    一入眼,我就被这位患者独特的形象惊了一下。他露出被子的头部和颈部,是超出正常范围的肿大,其上还有密密麻麻的或大或小的红点分布。我的第一反应是过敏现象,再一看却也打消了这个猜测,先不说这症状已经超过了自身免疫所能达到的样子,光看他头皮和耳垂处也程度相似的肿大,必定就不是过敏。

    果然,跟车的护士随后便给那位主治医师说道:“患者上午八点左右,身上暴露部位大面积地被马蜂蛰,中午送到附院做了一定处理,消了体表的炎症后,就回了家。半小时前,却突然呼吸不畅,情况严重后,才叫了救护车。跟车期间一度差点休克,现已做了应急处理。”

    那位医师闻言后点了点头,一边跟着车向大厅内移动着,一边手下仔细地检查着。快到电梯口时,才开口对着李希瑞说道:“现在情况很不好,病人呼吸道发生严重浆液性炎症,短期内不用外科手段疏通,很可能因窒息死亡,你马上去抽调大量生理盐水,顺便让科里再调一个医生过来,参与手术。”

    李希瑞本已经抬起的脚步,因最后那句话顿住了,她看着那医师,面色不解地说道:“为什么还要医师,我做副手就够了啊!”

    那医师没有理会她,刚好这是电梯门开了,他直接就和另一个护士推着病床进去了。李希瑞见状,任性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伸手拦住电梯就要关闭的门,眼神倔强地看着那医师说道:“我不会再叫医师的!”

    说完,她不管那医师是什么反应,转身就要走。我见状冷笑了一声,抬步便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那段时间,声音稍大地对着那医师说道:“不用叫了,我来!”说完转身,通过门缝清晰地看到李希瑞脸上的气愤后,淡淡地回以一笑。

    由于情况紧急,我们很快便进入了手术状态。李希瑞是在我们切开颈部组织的时候,抱着几瓶生理盐水,匆匆忙忙地赶进来的。倒也没真的愚蠢到在手术室发脾气,她在护士的帮助下穿好隔离服后,便来到了我身边,一边帮着手术护士递东西,一边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

    我挑挑没,也没再关注她,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手下的工作上。马蜂的毒素对于人体来说还不如一剂感冒药,但再小的毒素,多了也是种麻烦。这位患者刚被蛰的时候,大概比现在的形象还更要臃肿,他颈部表皮层的组织,已出现大部分细胞坏死的现象,脂肪层很薄,我猜想他应该是从事体力劳动的。

    很快地分离完被覆组织,暴露了气管后,我和那位医师不由都为眼下的局面犯了难。他喉头水肿的组织,看着十分交错复杂,而颈动脉又因组织变样,被挤进了其中。做气管切割的时候,要是稍一不留意,很可能就会造成大出血,再加上患者现在中度缺氧的状态,要是真的一休克,多半就回天乏术了。

    这样的状况让我俩很是头疼,正犹豫之际,从我旁边却突然伸出了一双拿着手术刀的手,动作干净利落地一把剥离开气管指定切割部位上层层跌跌的组织,快速且不脱离带水地切开了气管,完全没有伤到颈动脉。

    我和那医师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刚才动手的李希瑞,从她露出来的眼神中,明显地发现了强装的镇定,和浓浓的得意。她见我们都看她,语调挑衅地说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插管?”

    我闻言心下有些生气,顾及到场合,也没有发作,转过头,叹了口气,如她所说,开始了插管。

    稳定了呼吸,病患的生命便也保住了一半,手术很快的便结束了。用时两小时三十七分,不算长,但大概是由于昨天做的手术实在长了些,我的腰好像有些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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