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试一试  谢凌云被母亲扯着, 上前跪在父亲身后, 再一看,她的母亲兄姐皆跪伏在地, 眼睛都红红的。

    忠靖侯忽然大声道:“哭什么?回来了是好事,有什么可哭的?”

    谢凌云听这声音中气十足, 下意识悄悄抬眼,打量着她的祖父。见他虽须发皆白,但是面色红润,暗暗点头。

    听阿娘说过, 祖父讳均,字灵甫,行二,原本轮不到他袭爵。他自幼向学,想走科举路, 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后来, 其长兄坠马而亡,这侯爵落在了他头上。他一路做到户部尚书。直到新帝登基, 才辞了官职赋闲在家。说他年近七旬, 身体康健,果然不假。

    忠靖侯话一出口,存晖堂有短暂的安静。谢衍之妻王氏——即谢律的长嫂连忙上前去宽慰婆婆。

    卫氏这才止了眼泪,说道:“是, 是喜事, 该高兴才是, 哭什么?我真是老糊涂了。”她重新坐好,又看向儿孙们:“都起吧,别跪了,走了那么远的路,想来也都累了。律儿,跟娘好好说说,这些都是谁。”

    谢律站起,让子女一一上前拜见祖父祖母。

    忠靖侯板着脸,对每一个上前的孙辈都只是点一点头,勉励几句。

    卫氏则拉着三个孙女好一通夸,每人赏赐一套头面,权当做是见面礼。对谢怀信这个已经十多岁的孙子,卫氏的兴趣不大,她只笑着夸了两句,便让人将谢怀让抱来给她瞧瞧。

    谢怀让刚过完一周岁生辰没多久,长的虎头虎脑,奶声奶气地喊着“老太太”,卫氏觉得心肝儿都要化了,她看向谢怀礼,笑道:“跟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看见他啊,就像看到了你小时候……”

    谢凌云手上一紧,是原本拉着她手的阿娘突然用力。她看着阿娘,却见阿娘的脸色在一瞬间变白。她对当年旧事略微知道一些,想了一想,心说,阿娘是担心祖母抱了弟弟去养么?

    好在卫氏并未再说什么,只亲自给他们兄妹几人介绍他们的大伯谢衍、大伯母王氏,以及二伯谢德及其妻子李氏。

    谢凌云跟在姐姐们身后,行礼问好。她寻思着阿娘在路上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这些人其实很好区分辨认的。大伯谢衍身形高大,相貌酷似祖父;大伯母王氏一脸福相,眉眼含笑。而二伯的容貌就像祖母卫氏多一些了,其妻李氏瘦削严肃,唇边有细细的纹路。

    她能记住的。

    其余的,堂兄弟们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除了外放的谢怀仁、还在当差的谢怀义以及早夭的谢怀智,她需要记住的也不多。他们年龄、气质迥异,不难区分。更何况,阿娘说,日后她与姐妹们一道学习玩笑,跟兄弟们也不会有太多来往。

    至于堂姐妹们,年长的均已出嫁,今日来厮见的也只有二伯父庶出的女儿谢芷和大伯母所出的守寡住在娘家的二堂姐谢蔳。

    是了,她们又重新序齿。以前在绥阳时的排行不作数了,谢萱成了五姑娘、谢蕙成了八姑娘,而谢凌云则居第九。

    当听说比谢萱还小一岁的六姐谢蓁已经出嫁时,谢凌云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想想也是,当初谢萱十四岁的时候,不都说该议亲了么?这么一想,倒也不足为奇了。所以,在得知七堂姐谢芷有了婚约时,谢凌云很快就接受了。

    在绥阳时认识的陈清和陈溪不也是么?这里的人成亲都挺早的。师兄说的那种“小女子今年一十八岁,在此比武招亲”之类的事情,在这儿闻所未闻。

    许是怜惜他们一路奔波,厮见后,卫氏便让薛氏等人退下了,她只留儿子谢律说些体己话。

    王氏陪着薛氏等人去了谢律之前住的听松院,笑道:“这院子很久没住人了,刚让人打扫过,你们先将就住着。等明年开了春,再重新修葺。”

    薛氏见院落干净,布局与十多年前一般无二,熟悉感油然而生。她含笑应道:“劳烦大嫂了,现在这样挺好的。”

    能回到这里,一家人在一起,她已经很满意了。

    王氏知道薛氏还要忙活很久,略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薛氏指挥着丫鬟仆妇打开箱笼,收拾东西,待天快黑,才勉强收拾好。她正要歇一歇喘口气,卫氏身边的丫鬟念夏就请她到存晖堂一趟,说是老太太有事找她。

    薛氏心里一咯噔,脸色微变,口中却道:“你先去回老太太,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念夏笑笑离去。

    谢凌云看阿娘神情不对,忙问:“阿娘,怎么了?老太太有什么事?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以为她称呼祖母为“老太太”会很难叫出口,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顺嘴叫出来了。

    薛氏摆手:“不用,别担心。”她不敢让老太太久等,匆忙换了衣服,就向存晖堂走去。

    她在外面候了一会儿,老太太才让她进去。她一进去忙施了礼,侍立一旁。

    过得片刻,卫氏才轻声道:“坐吧,别站着了。”见儿媳依言坐下,她方缓缓道:“你这十几年跟律儿在外面,日子过得挺滋润吧?我瞧着倒是比在京那会儿还要胖上一些。”

    薛氏不好回答,只轻轻一笑:“托老太太的福,还好。”

    “我琢磨着绥阳的风水很怪,你是长胖了,怎么我的那两个丫头都没了?”

    薛氏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卫氏口中的丫头不是旁人,而是她当年送给谢律的海棠和芙蓉——也就是冯姨娘和岳姨娘。

    眼看妹妹走远,谢怀信胸口火气难以压抑,他踹了两脚,犹不解气,又骂了几句蠢货,才匆匆收腿,向妹妹追去。

    谢蕙留在后面,看那孙九一脸无措地捡起散落在地的点心,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跟我姐姐……”

    “我们……”

    谢蕙叹了口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若真对我姐姐有情,该遣了媒人上门提亲,私下接触又算什么?我父母都是极开明大方的,若知道你们互有情意,岂有不允之理?”她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孙九性呆,容易相信人。听这位谢二小姐的话,只觉豁然开朗,击掌道:“是极,是极。”

    先前他想的种种,实在是大错特错。人家是县令家的小姐,怎么会做私下接触的事儿?谢怀信那番话分明是在暗示他上门提亲啊!他真是大错特错!

    自认为想透了其中关窍的孙九欢欣鼓舞,乐不可支,也不再管地上的点心,晕晕乎乎就回家了。

    那厢谢怀信追上妹妹,支支吾吾道:“那人不是我找来的。”

    “哥哥,我再说一次,你只管安心读书就是,我的事你不要多操心。就算是姨娘说了什么,你也不要当真。”谢萱不能说,他们这是在帮倒忙。

    谢怀信撇了撇嘴,知道的说是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姐。她管他这个哥哥,不是管的挺多么?不过他今日理亏,也不跟她争辩,只说:“那人不是见你的,是见……算了,不说了。”

    这次的庙会之行,除了谢凌云东走西逛,买了不少东西回来之外,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心事重重。

    谢凌云手上的银子几乎花了个精光,给父母兄姐,甚至是刘妈妈碧玉等人皆带了礼物。虽然不算珍贵,不过也是她的一番心意。

    薛氏收起了女儿送的碧玉簪,笑吟吟地问道:“阿芸今天玩儿的可好?”

    谢凌云大力点头:“玩儿的好呢,可惜阿娘没去。”

    薛氏但笑不语,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才又转向谢蕙:“蕙儿呢?”

    谢蕙一脸为难之色,还是勉强点了点头:“还好。”

    薛氏皱眉,对女儿道:“阿芸,你先回去做功课。”

    “哦。”谢凌云转了转眼珠,知道阿娘跟姐姐有话要说,就应声先行离去。

    待女儿走远,薛氏才又问谢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蕙吞吞吐吐,将孙九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此事女儿不敢瞒着母亲。”

    她暗自思忖,嫡母平日里对冯姨娘及其子女颇多容忍,心里肯定不是毫无芥蒂。如今有把柄送到嫡母手中,嫡母肯定会抓着机会的吧?

    薛氏只嗯了一声:“此事我知道了,你莫要告诉旁人。”

    谢蕙不知道嫡母这态度究竟代表什么,不再多言此事。她等了几日,也不见嫡母有何动作,不免微微泄气。也是,她这嫡母,本就不是个厉害的。

    谁都没想到,又两日后,孙家竟然上门提亲了。

    孙九的父亲孙万斗原本是不敢去跟县令老爷攀亲的,可是看自己儿子被迷的五迷三道的样子,儿子又声称是谢小姐让他们去提亲的;孙万斗就这一个儿子,看儿子哪里都好,估摸着可能是两人已有了些许私情。若如此,那这婚事也不难成。

    孙万斗请来的黄媒婆在绥阳城是数一数二的,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将孙九郎好生夸赞一通。孙家的家财原本只有三分,被她生生夸成了九分。

    薛氏沉默不语,只看向谢律。

    谢律失笑:“本官在绥阳多年,还不知道绥阳有这般人物,果真有你说的那样好?”

    黄媒婆点头不迭:“我怎么着也不敢欺骗大老爷啊。那孙家公子确实是个好的,若不然,令爱也不会叫他请人来提亲是不是?”

    “什么?”谢律惊愕,“竟有此事?荒唐,真是荒唐!”萱儿素来懂事,怎会与人私定终身?

    他本欲向谢萱问个明白,不过谢萱姐妹此刻正跟着宁夫子念书,还未下学。况且这种事情他这做父亲的,又如何问得?他想了又想只说让黄媒婆稍待,他去去就来。

    刚走出厅堂,他便遇上了闻讯而来的冯姨娘。

    “老爷,是谁家来提亲的?是信儿的朋友是不是?”冯姨娘匆忙赶来,生怕薛氏坏女儿的好姻缘。

    谢律一愣,问道:“你知道了?孙万斗的儿子果真跟萱儿……”

    “孙万斗?”冯姨娘心道,叫万斗的肯定不会穷到哪里去,又是信儿的好友,必然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机不可失,她忙点头,“是,是……”

    连冯姨娘都认了,那想来不会有假,他也没必要再亲口去问萱儿了。谢律压抑着胸腔的怒火,心说既然萱儿自己都愿意,那么就答应了吧。——反正在这绥阳城也很难找到家境更好萱儿更中意的人了。

    姑娘家,耽搁不得。

    “老爷,萱姑娘脸皮薄,这事儿就不要……还有,太太她……”冯姨娘很懂得适当的留白。

    谢律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未尽之意,不就是怕琬琬从中作梗么?虽然女人善妒,可琬琬也不是小器的人。再说了,儿女的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父亲可是排在母亲前头的!他若允了,琬琬还会反对不成?

    略微安抚了一下冯姨娘,谢律重新回到厅堂。薛氏只瞥他一眼,并不说话。

    咳了一声,谢律才对黄媒婆说了自己的决定。虽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同意了这桩婚事。

    黄媒婆眉开眼笑,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喜颠颠地回孙家报喜。

    谢萱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就这样定了她的婚事。

    从头到尾,薛氏未表达任何意见,只暗自思忖,她得带女儿回京城家里去。

    薛氏点头:“是。”

    她也是刚知道自己有孕的。这个孩子来的突然,不在她意料之内。以她的年龄来说,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她想护好这个孩子,自然不能长途跋涉,所以此番是不能同怀礼一起返京了。

    谢凌云想了一想,半蹲着身子,握着母亲的手,一字一字道:“那我陪着阿娘,我来保护阿娘。”

    她记得清楚,父亲的岳姨娘当初就是有孕小产后伤了身体,继而丢了性命。想来怀孕是一件挺危险的事情。

    薛氏哭笑不得,女儿才十岁,又能做什么?不过在内宅之中,想保住这个孩子,她还真不能掉以轻心。

    谢律很快就知道了妻子有孕一事。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自岳姨娘小产以来,谢家都没再添丁进口。如今妻子有孕,他怎能不开心?

    尤其是这个孩子来的时机非常好,它是伴着他得知他们会回京的喜讯到来的,它还能拦住琬琬回京的脚步。这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谢律柔声道:“琬琬,你真好。”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柔情蜜意,一点不逊于他们新婚燕尔之际。

    薛氏却堪堪避开了他的目光。

    谢律还在兴头上,在房内踱来踱去:“嗯,咱们赏下人月钱!琬琬,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这个好消息得让礼儿带给老爷子老太太!不行,我还得亲自写一封信……”

    薛氏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虽小,可谢律还是听到了。他奇道:“怎么了?你不开心?”

    “哪有?我只是想着先别告诉老爷子老太太,若是……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这话给了谢律当头一棒,他满腔的兴奋瞬间退却,面上青白交加,口中却犹自说道:“琬琬不要多想,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说这话时,他心里有些发虚。岳姨娘的孩子怎么没的,他当然有数。当时出于种种考量,他选择了大事化小,但是同样的悲剧,不能再次上演。

    琬琬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嫡子。他只有两个儿子,说到底还是子嗣单薄了些。

    谢律不无遗憾地叹道:“琬琬,你怀的要是双生子,可就更好了。”

    薛氏暼他一眼,并不搭腔。

    谢律不以为意,依旧笑呵呵的。这几日,还真是事事如意啊。

    谢怀礼在绥阳逗留不足一个月,京城那边祖父催他回京的信就过来了。他虽然不舍得父母,却还是提出了告辞。

    谢律心情好,大手一挥,给儿子添了不少东西带回去,又加派了随行人员。他大大方方告诉长子,且回京候着,不久之后,他们就会一家团聚。

    谢怀礼辞别父母回京,暗想他已长大成人,即使父母不能回去,他也能寻了机会多多探望父母。

    临走前,谢怀礼嘱托妹妹,多陪陪娘亲,要学会提高警惕,对人不可全抛一片心。

    谢凌云大力点头,以前阿娘也教导过她,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

    谢怀礼回京了,谢律倒不像妻子那般不舍,他难得放下.身段宽慰妻子。末了又问道:“琬琬有孕,不能累着,这府里事务,你看……”

    他寻思着萱儿是个聪慧的,肯定能把家管好。

    薛氏只当是他想为冯姨娘揽权,接过话道:“不知道相公是怎么打算的?要不,先让三个姑娘试试?”

    “三个姑娘?”

    “可不是。”薛氏笑道,“都十来岁啦,再过几年,就该议亲了。这管家的本事,不能不学。再者,这也就咱们一家,事情少。姑娘们跟着宁夫子学了那么久的本事,都很聪明,难不倒她们……”

    妻子都这么说了,谢律只得道:“那就依着琬琬吧。”

    三个女儿一起,不分嫡庶,琬琬其实还是很有嫡母风范的。

    一听说要姐妹三人管家,谢萱就觉得不对。一打听,竟是薛氏有了身孕。

    怎么会呢?按理来说,应该是谢律夫妇因为薛氏执意回京一事闹了矛盾。最终夫妻感情失和,薛氏也没能回成京啊……怎么会是有身孕呢?

    她忽然恐慌,自己所倚仗的东西好像在一点点变少。许多事情渐渐脱离她的控制……

    不过,知道薛氏有孕后,更恐慌的是冯姨娘。多年前岳姨娘有孕时给她造成的恐慌再一次袭来。不,比上一次更甚。

    太太若再生下儿子,老爷看着长大,又是幺子,那还不疼成眼珠子一般?等这孩子长大,这府里哪里还有他们娘仨的容身之地啊!

    偏偏儿子还不当回事儿,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得冯姨娘更心痛:“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谢怀信道:“唉,你慌什么?刚怀孕,生不生下来还不一定呢。就算是生了,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就算是男孩,长不长得大也不一定。再说了,就算是真长大了,又能怎么样?姨娘忘了不成,我上头还有个谢怀礼呢!”

    看一眼冯姨娘,谢怀信又道:“说真的,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谜呢。”

    县令谢律眉头紧皱,在不大的厅堂踱来踱去。

    产婆进去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好消息传来。——这不是妻子薛氏的第一次生产,原本他也不必担心的。只是这一回妻子提前发作,不由得他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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