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其他屋子, 这间明显是被精心呵护着的,所以画面上并没有积满尘埃, 以至于她能一眼就看出来话里面的人是谁。

    如果不是再看到这张照片,许细温心中的那个疑问,可能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这张照片是许细温职业生涯中,称得上尺度最为放得开的一张了。

    那时候有个十分有名气的摄影师在无意中, 看到了模特卡上,鲜少出现的东方面孔,用蹩脚的中文赞美着这个亚洲姑娘。

    该摄影师主动热情联系并请求,要帮许细温拍组照片, 这可是十分难得的,因为一向都是别人提前一月甚至一个季度预约这位才华横溢的摄影师。

    所以经纪公司十分重视这次机会,要求许细温无条件,完全配合这位摄影师。许细温却是懵的, 那时候她的英文还不够好, 被带去现场前, 她连具体要做什么,都并不是完全清楚。

    在见到这位叽里呱啦的摄影师, 又艰难地听到他要拍摄的主题时候, 许细温连连摆手, 急得憋红了脸, “不行不行, 我做不到。”

    对于经纪公司来说, 这是毫无背景资源可言的许细温能走到公众视野范围内, 最快的方式,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又知道林小雨十分护犊子,就干脆连林小雨一起瞒着。

    林小雨也是在现场后才知道这个情况,许细温僵在角落里,郑驰文也是没经历过事情的,六神无主地看着林小雨让她解决。

    林小雨当时也是十分为难,首先她自然知道这次拍摄机会对许细温来说,是如何的难得。其次,她不只是许细温的经纪人更是她的经纪人,是了解许细温害羞胆怯的性格的。她们来这个每年举行几百场走秀的城市已经快一年时间,许细温还是不适应在嘈杂,男女同用的后场换衣服,更何况是让她……拍摄完全不穿衣服的照片。

    林小雨尽量和摄影师交谈,能不能更换主题,尽量和经纪公司交涉,试图能为许细温换取其他的工作内容。当时的公司主管是将近两米的大高个,虎背熊腰的满脸凶相,挥挥手都像是要把林小雨拍打在地上。

    交谈意料中的不顺利,那位主管用纯熟的英文,说着那四个字母的词语,林小雨气急了,在英文里夹着中文诅咒的词汇,噼噼啪啪地吐出来。

    除了被公司赶出来,并没有什么结果。

    许细温、林小雨和郑驰文三个人,蜷缩在狭窄的房子里,度过了漫长又无望的一周。

    后来是许细温主动去找那位摄影师,她用坑坑巴巴的英文,解释了来意。可能是她说话时候的表情太过认真,也可能是走投无路让她看起来十分的勇敢,这位摄影师同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只是对拍摄的内容,不愿做任何的退步。

    许细温答应了,因为对方承诺帮她介绍另外一家更为专业些的模特经纪公司。

    这位摄影师后来评价她,“你的英语发音很漂亮。”

    拍摄的过程并不顺利,这位摄影师和太多的大咔合作过,其中又有太多是对性!感这个词语把握得十分到位的外国艺人,许细温处处放不开,不是动作就是眼神,浑身僵硬又遮遮挡挡。

    “sun,你必须想象,你面对的是你爱着的男人,他在用炙热的眼神看着你,等着你放开自己,像他走过来……”

    摄影师用英语描述着美妙的场景,试图缓解许细温的尴尬和不自在。

    这对许细温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唯一用炙热眼神看过她身体的人是郝添颂,他如同虔诚的学徒一样,伏在她上侧,低头膜拜地看着他。他的手老老实实地撑在她头两侧,只是用眼神在她身体上巡视,却足以让那片皮肤,火烧火燎地干涸……

    许细温在那刻是感谢郝添颂的,起码让她有些经验可以拿来参考。

    面前站着的是郝添颂,她该怎么做?

    郝添颂用火热的眼神看着她,在等着她走过去,她会怎么做?

    许细温放开遮盖住自己的手臂,她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是紧绷着的,眼神也不再是无处安放的胆怯。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脸颊红红的,含羞带怯地朝着那个爱她的人走过去。

    没有不安,是因为完全的信任,信任把自己完全的交给他。

    摄影师看着许细温渐渐进入状态,心花怒放把镜头对准她,时刻准备着拍摄下最为美丽的瞬间。可不知谁碰到了什么,发出尖锐的声音,吵醒了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的许细温。

    没有郝添颂,没有他的眼神,只有三五个陌生的面孔,和一台仪器。

    后来,无论别人怎么说,许细温都难再陷入那个梦。

    而现在墙壁上挂着的这幅,是在那位摄影师几乎崩溃时,而许细温也几乎崩溃时,无意中拍下的。还记得,摄影师暴躁地宣布中场休息,林小雨几乎是同时冲上来,要为她披上衣服。许细温的右手揽过身前,搭在左侧腋下,左腿弯曲往右侧着,侧着身子,脸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画面并不算暴露,更多显示的是背部和左侧大腿。

    片场,不知谁叫了她的名字,许细温抬头应答。

    摄影师就是在那刻,用炸耳的声音,“就是这样。”

    林小雨抱着衣服还来不及闪躲,许细温的模样同样是迷迷糊糊,就这样被拍下来。

    虽然不如未来得及记录的那片刻,这被拍摄下来的照片,得到摄影师极大的称赞。结束后,摄影师用玩笑的口吻说,“Sun,那刻你脸上幸福的笑容,真是太美了,实在让人觉得你是想起了爱着的人。”

    爱着的人,而不是,爱过的人。

    而在那个晚上,发生了一件让许细温觉得十分难堪的事情,她竟然做起了带有颜色和气味的梦,梦的另一个主角竟然是郝添颂,场景是他们的第一次。那个休息房间的沙发上,让骨头疼痛的莽撞用力可清晰感觉到,汗湿的后背和坚毅的脸颊,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又义无反顾用力撞她的人,是那么的真实。

    她感觉像是抱着他,紧紧的,听着他说话又听不清楚,可就是知道是他。

    后来她从梦里醒来,紧紧抱着自己,那时,她是真的想郝添颂,也是真的恨他。

    再看到这幅画,许细温的情绪,不可能是毫无波澜起伏的。她这一路走来,有无数可以称为转折点的事情,可这一件,却是最光辉和闪耀的那个,后来她得到了全球数一数二化妆品品牌的代言,成为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亚洲面孔,又承接了几个国外最具权威杂志的封面和内页拍摄,还有后来数不完的服装、饰品、鞋类等一线品牌的代言。

    她也从那个秀场的秀霸,转成了最赚钱的模特,后来才有了那个炙手可热的孙频频。

    在这一连串的后续开挂事件中,那个以高价买了这幅画推波助澜的人,无疑是最值得感谢的。如果不是他抛下大量钱财,也要坚决入手这幅在许细温看来并没有那么好的照片的话,她可能还是那个在秀场后面席地而坐、无人知晓的亚洲人。

    这幅画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大脑里游来荡去,撞得她头有些发蒙。

    意外,可又觉得其实没那么难想象。

    如果不是真的缺心眼,又有哪个人肯买这张毫无价值的照片呢。如果不是缺心眼,又有哪个人肯为她花这样震惊数字的钱财呢。

    想明白这些,再想那个名字,心里只剩几个字:原来是这样啊。

    如梦般,站在楼梯口,往下走,就能走出这个小洋楼,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过她越来越精彩的人生。

    理智告诉她:下去吧,那些都是过往。

    感性却在说:你明明看到了,明明很感动,真的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悲观在说:就算感动有个屁用,你们以前相爱还不是分开,不过是揪着不放罢了。

    冲动在反驳:试试呗,反正已经受伤了。

    张扬说过,郝添颂已经离开这里,她就算去看看他的房间,又不会遇到他。

    二楼右侧只有一个房间门,很明显,这个就是郝添颂住过的房间。

    他是上午离开的,尽职的工作人员一定早已经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会看到丝毫关于郝添颂留下来的痕迹。

    这么想着,许细温才鼓起勇气拧开门把手,没那么觉得自己像个偷窥别人的变,态。

    门拧开一条缝,看到的仍旧是黑暗,却又不是那么黑。

    房间很大,窗户很大,通过玻璃能看到楼下亮着的灯,屋里的摆设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出轮廓。

    许细温的手摸索在墙壁上,已经按在那个翘着的按钮上。

    “别开灯。”突然,有人说话。

    许细温的心跟着一跳,她反射性地缩回手,心突突跳。

    这才看清楚,窗口那里是站着一个人的,他站的位置稍偏,大半个身体是面对着墙壁的。所以她刚才扫的那眼,才没有分辨出来,哪个部分是人哪部分是窗帘。

    “对不起。”许细温被吓了一跳,赶快退出来。

    张扬是说郝添颂上午就走了,却没说会不会有人住进来,如果她不是轻易被张扬那个中二风的人扰乱了情绪,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

    “没关系。”那个人说,应该是没动。

    许细温不走也不关门,明知道唐突却仍旧那么做。

    她站在门口,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看。

    他面对着墙壁,许细温不能清晰看到他的腿是怎么站的,却是看到他两侧不一样高度的肩膀,这说明,那个人站得不直,或者说他是把力气攒在一条腿上站着。

    在她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

    过了几分钟,可能是没有听到关门声,房间的主人才肯转过身。

    许细温眼睛还不能适应黑暗,她看不清楚那个的五官,只是大致看出那个人的轮廓。他身后是窗,窗外是楼下办趴亮着的灯,他逆光站着,看起来清瘦不少。

    那个人在黑暗里站了那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转身那刻,就认出来她。

    应该有吧,因为他没有出声驱赶,同样看着她。

    没有炙热的目光、没有热情的期盼,没有在等着她走过去,只是如同看到一个熟人一样,在等着对方做着开场白和结束语,结束这场不期然的偶遇。

    许细温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把手再次放在墙壁上,摸到那个开关。

    啪嗒一声,室内通亮,刺得许细温的眼眶疼了一下。

    郝添颂慢腾腾地伸手,盖住一只眼睛,他低垂着视线,看着不远处的桌角,语气无奈地说,“孙频频,不是不让你开灯吗。”

    看清楚他的脸,之前在心里萦绕着的烦恼,突然就散了,许细温和他打招呼,“谁让你装神弄鬼吓唬我。”

    郝添颂的确是支着一条腿站着的,这是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省力的站法。他想往前走,站得太久让一条腿无法打弯,腿未伸出去,身子竟然往一侧倾斜。

    郝添颂看到许细温陡然紧张的表情,和不自觉往前迈出的一步和伸出准备接住他的双手。他放弃了立刻走路的准备,而是换另外一条腿站立,脚尖点在地上,小幅度地活动着小腿和麻木的脚掌。

    “这是我的房间。”郝添颂说。

    许细温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不大自然地收回来,背在身后,“我知道啊,所以来看看。”

    “看什么?”郝添颂好奇地问。

    许细温揶揄他,“看看这房间里有什么好玩的,让你宁愿听着楼下的吵闹,也不愿下楼去参与。”

    “找到了吗?”

    “没有。”许细温摇头,她已经走到郝添颂跟前,指了指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你不难受吗?”

    “……”郝添颂舒口气,无奈地承认,“难受。”

    郝添颂的手臂搭在许细温的肩膀上,许细温带着他,走到床边上坐下。

    郝添颂坐下就没有其他动作,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许细温像是没看到,她同样坐在床边,“你腿怎么了?是不是上一次……”

    “不是。”郝添颂急声打断她,“不是因为你,是后来又受伤了,落得毛病。”

    “哦。”许细温三年前离开时,郝添颂是能走路的,而且那时候医生说没有问题,这次回来也只是见他有些坡脚,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无法长时间站立的程度。

    郝添颂不愿过多说,寻着其他话题,“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了?”

    “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许细温不提张扬,省得显得自己脑残。

    停了会儿,郝添颂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握成拳头,可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你上来已经很久,朋友们会找你的。”

    许细温没应声。

    “细细。”郝添颂又唤她。

    终于不是孙频频。

    许细温抬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泛着水光,“你是不是腿疼得难受,想找药。”

    “……”郝添颂怔了怔,否认,“不是。”

    “你平时用什么药,在哪里放着?”许细温问他,已经站起来,“在柜子里面吗?”

    郝添颂阻止不及时,许细温已经蹲在床头,拉开里面的抽屉。

    “你走吧,我会自己找的。”

    许细温扒拉了一阵,没找到任何东西,可她不放弃又把视线投向另外一侧的柜子。

    郝添颂伸手拉住她,恰好抓住她的手腕,“真的不是因为你受伤那次才疼痛的,你走吧,药我会自己涂上的。”

    许细温一声不吭,过了会儿,用力甩开他的手。

    郝添颂以为她执意去看另外一个抽屉,松开手,坐在床边上,无奈地看着她。

    没想到许细温根本不是去另外一侧,而是大步朝着门口走。

    郝添颂坐着,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他站起来,撑着床拖着腿往另外一侧走,按摩油的确在那边的抽屉里。

    他刚走了半张床,有个人气冲冲地进来,那人径直走过去,拉开里面的抽屉。

    拿出药,摔在床上,抱着手臂冷眼看着他。

    郝添颂坐着,要仰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竟然是从未见过的样子,不由得看得痴了。

    许细温本来还想数落他几句,比如“好心当作驴肝肺”之类,看他盯着自己的脸看,又化作一声低叹,“怎么用?”

    在郝添颂极力坚持又毫无作用的要求下,他的裤腿还是被许细温抿起来。

    许细温看了下说明书,明了了使用办法和功效。她倒在手心里一部分,双手对着搓了几下,才放在郝添颂的腿上。不知道是到底不舒服还是仅仅因为站着太久,郝添颂腿的颜色明显很深,青紫青紫的,又冰冰凉凉。

    许细温做的认真,郝添颂看得专注。

    郝添颂从三年前,就再不敢奢望,许细温还能对他好言好语的说话,更不敢奢想,她会这样耐心又专注地给他按摩腿。他不敢动,怕是梦,怕醒了就再也做不到这样的梦。

    火辣辣的感觉,从终于有知觉的腿,往四肢全身传达,郝添颂醒了。

    郝添颂没等腿上干,他把裤腿放下来,稍微往后坐了坐,“细细,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郝添颂看着她的眼睛,“既然你来了,我们就说说吧。”

    “说什么?”许细温明知故问,她和郝添颂能说什么,对于他要说的内容,她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三年了他还爱她,两个人还有没有机会和好之类的话。

    因为许细温知道,所以她对他要说的话,并不是好奇,只是说,“你要不要靠在床头?”

    郝添颂看着她,觉得要重新认识这个姑娘,以一个朋友或者前任的角度来看她。

    “我的腿不是因为救你那次留下的旧伤,而是……”郝添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有次喝多了,压着这条腿睡了一天,醒来后就有了这个问题。去过医院,说是长时间的重压血液不通造成了,不用力就没问题。”

    “哦。”许细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腿,没再说其他的。他非要把她撇的这么干净,她又何必非要揽着责任往上靠呢。

    郝添颂说,“细细,我变成现在这样,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觉得有负罪感,是我该得的。”这句话说完,郝添颂很久没有开口。

    许细温抬头看他,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呢?按照以前的模式,他该说“可你看我已经这么可怜,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或者是“细细我需要你”。

    许细温等着他开口,她有些等不及,竟然已经开始准备答案。

    也许张扬那个脑残说得对,他们互相折磨了这么多年,其实大多是自寻烦恼,再说她真的不愿意看到,郝添颂娶其他人,用为她疼过的手臂和腿,抱其他的女人。

    所以问我吧……

    郝添颂看许细温眼睛里亮着的光,她似乎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她是应该期待的吧,那会是她一直想听的吧。

    郝添颂转开头,笑了笑,“细细,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如果你愿意,我以后也叫你温温吧。”

    “什么意思?”许细温瞪着眼睛,有点傻。

    郝添颂又笑了笑,却没有真的笑意,“我放过你了,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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