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晓顿时吓僵了。

    他从小到大, 第一次经历那么近的枪弹。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欧得利斯壁垒被打破带来的危险:那是不长眼的子弹, 随时能钻进两人的脑壳里,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和他相比, 高穹要镇定得多。他冲着那头狼轻嘘了一声, 像是在给他发号施令。

    灰白色皮毛的巨狼威风凛凛,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只见轻雾般细小的尘粒从它身躯上逸散出来,瞬间包围了高穹和章晓。随着这片轻雾散开,那只巨狼也渐渐变小, 最后恢复到章晓在医院见到的那副模样了。

    章晓在学院里上过实战类课程, 他也看过哨兵和向导配合作战的场面。在他看来, 高穹明显是接受过对战训练的:用简单的手势和有节奏的声音对自己的精神体发布指令,精神体接收并执行,这是实战课程中的基础。

    “好了。”高穹低声说,“现在我们周围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层, 子弹之类的东西进入圈层表面就会立刻减速, 你不用怕。可以说话了, 声音传出去也会减弱, 这个圈层是……”

    他说着, 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揽着章晓,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推开了。

    章晓对他的狼很感兴趣,没在意他的这个动作。

    “你这头是什么狼?”章晓小声问他。

    周围的枪炮声已经渐渐远了,似是有人在互相追逐,而被追逐的人和追逐者已经跑走了。

    “就是狼。”高穹随着他的目光,盯着自己那头狼的屁股说,“它胖了很多。”

    “太笼统了啊,这是什么品种的狼?”章晓解释自己的问题,“比如师姐的精神体是蛇,具体到种类上,那是一条树蝰。秦夜时的精神体是熊,具体到种类上,那是一头狼獾。你这个是啥?”

    高穹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他想了半天之后说,“在我看来它就是狼。”

    章晓心想,真的没见过这样的狼。

    “为什么每个哨兵的精神体都会不一样?”高穹突然问,“就算是同一种动物,比如都是狼,我的狼和别人的狼就非常不同。”

    章晓心里又冒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难道在他初次看到自己精神体的时候,没有人教过他这种基础的概念?

    “精神体和哨兵或者向导的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章晓跟他小声解释。

    精神体实际上是哨兵或者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量实体化之后的结果。但为什么有人是蛇,有人是狼,有人是熊——这和哨兵或向导自小接收到的信息有关。

    每个哨兵向导一般都是在六到七岁的时候才有能力凝出一个完整的精神体。而这个时间段也是每个人的心理和生理发展进入童年期的初始。幼童开始掌握和理解一定的抽象概念,并且拥有较为强烈的同伴意识,“学习”成为童年期极为重要的关键词——精神体实际上就是一个幼童在学习和理解了何谓“精神”“力量”这些抽象词语,结合自己对某种动物的偏好或者强烈印象之后形成的一个实体化形象(*)。

    “换句话说,师姐的精神体之所以是树蝰而不是眼镜蛇,不是蟒蛇,可能是因为在形成这个精神体的关键时间段里,师姐最喜欢的动物是树蝰。”章晓尽量把这些概念拆得比较容易理解,“但是也有另一种情况,我记得研究资料里也提到过。有个哨兵小时候在山里被巨熊袭击,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最后凝成的精神体就是一头熊。”

    高穹点点头:“秦夜时?”

    “……不是他。”章晓挠挠头,“总之,精神体和哨兵向导的记忆啊情绪啊,关系都很大的。有的精神体还会变异,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哨兵或者向导的精神体就比较……难以理解。有的是直接变换了一个物种,有的是呈现出一种类似杂交的状态。”

    他回忆了一下课堂上看到的幻灯片,顿时感觉相当不适。

    “不说这个了。”章老师循循善诱,“你明白了么?”

    “会有谁的精神体是恐龙之类的东西吗?”高穹问,“比如小时候经常见到恐龙的画像之类的。”

    “不会的,精神体在实体化成一个特定形象之前,哨兵或者向导都必须接触到真实的生物。”章晓指着他的狼,“比如,你肯定是触摸过这样的狼,知道了它皮毛的触感,知道它摆尾巴的样子,你才能让精神体实体化。一个完整的精神体,明白吗?完整的。它必须要有一个接触的过程。”

    高穹点了点头。他问章晓:“所以精神体的状态和它主人的状态关系很密切?”

    “非常密切。”章晓心道这可是通识课的必考题,我拿了满分,“主人的兴奋、忧愁,甚至饥饿、饱腹这种细微的感受,都可以在精神体身上看出来的。一头活泼的狼……就比如现在你这头,至少说明,呃,你现在心情不错。”

    “我心情现在很糟。”高穹说,“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们的三小时工作时间其实不多。”

    天快要黑了,两人的落点在山腰,徐西林的宅邸在山脚,而现在正隐隐闪现着炮火光亮的地方是另一处山腰。两人不敢冒险,只好继续蹲等。

    章晓心中跃跃欲试:“我给你看看我的精神体。”

    高穹眉毛一跳:“能看到了?”

    “可以了。”章晓点点头,“上次在医院里我已经能看到了。特别可爱,是一只小麂子。”

    高穹来了兴趣,示意他释放。

    章晓闭了眼睛。他当天是满心渴望着救杜奇伟,现在是满心渴望着让高穹看到自己的精神体,虽然事情不一样,但似乎这种强烈的、希望得到认可的心态是相似的。

    有温热的小躯体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章晓睁眼,看到一只小小的麂子站在自己面前。

    它个头很小,耳朵像贝壳一样轻轻动了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我……我认识它。”章晓小声地说,“我摸过它的。这是一只叶麂,最小的麂子。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带我到云南玩儿,我们在山里头见过它。”

    小叶麂依着它的手心,亲昵地蹭了蹭。

    章晓温柔地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漂亮的耳朵,和线条柔软的背脊。

    “你一直陪着我……对不起,我没法看见你。”章晓揉了揉叶麂的小耳朵,“你真漂亮。”

    高穹也想这样说。虽然这麂子没什么鲜艳色彩,但四蹄瘦瘦的很灵活,眼珠子圆圆的很明亮,小尾巴一动一动的很有趣。

    “你很棒。”他说。

    一句“我也觉得挺好看”还没说出来,他看到自己那只狼站起了身,摇着尾巴,轻快地走近叶麂。

    两人都是一惊。

    那头狼看了叶麂两眼,张开口,亮出大獠牙和长舌头。

    “混……”高穹的斥骂声释放到一半,尴尬地变了调,吱呀一下没音了。

    那狼伸出舌头,热烈而活泼地,亲热却又十分猥琐地,不停舔着叶麂的背脊和屁股。

    章晓呆了片刻,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内容,犹豫片刻,问了高穹一个比较难为情的问题。

    “你……饿了?”他挥手赶走长舌头甩来甩去的狼,把叶麂抱到自己身边,“你想吃麂子肉?”

    高穹没回答,捂着脸,深深低下了头。

    这场尴尬的精神体相会,在山腰那处的一声巨响中告终。

    叶麂直着四蹄跳起来,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哧溜一声化成雾气潜入了章晓的身体里。

    狼的舌头还没缩回去,满脸惊愕地立在两人面前,看看章晓,又看看高穹。

    高穹手一挥,保护圈层消失了,那只狼又再次变成巨大的身躯。

    随着爆炸的巨响,零星的枪声也消失了。

    “打完了。”高穹说,“走,悄悄去看看。”

    章晓紧紧跟着他,两人一狼无声地捡小路往山下走。

    徐西林的宅邸位于山脚的镇子里头,是远近有名的大宅。他是阎锡山手底下的人,章晓和高穹抵达的时间点是1916年夏季,袁世凯撤帝制不久,一等侯阎锡山成了国务总理段祺瑞的人,风头仍旧很盛。章晓估摸着现在七月快到了,阎锡山就要当上山西督军,距离他成山西省长那天也不远了。

    徐西林随着阎锡山的风头,自然也是名号响亮的一个人。

    两人溜到靠近方才枪战的地方,很快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高穹没有往那边走,他示意狼在前面开道,自己和章晓跟在狼之后,换了条路线。

    他的目的很明确,这次出勤时间很短,他们必须利用好。

    走了没多久,已经看到镇子上的房舍顶部,章晓突然拉着高穹,让他蹲了下来。

    两人听力都很好,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人在谈话,声音隐约可辨。

    正在密林里头说话的人一个穿着普通布衣,一个却是身着戎装,气派十足。

    “张副官,你这样说就不厚道了,我许明德是什么人?徐大帅这样的人物,我能诓他吗?我敢吗我?”那布衣男人扯着嗓子说,“你这样污蔑人,可脏了我许家的名声。”

    那叫张副官的嘿地一笑,拍拍自己的腰带。上头系着个枪盒子,哐哐响。

    “许老板连个晌午饭没吃就运过来了,大帅是感激的。”他声音粗糙沙哑,嗓门很大,“这佛头是给我们大帅婆姨治病用的,不小心的话,咱们俩得脑就留不住了,你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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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体相关内容:出自《特殊人群发展心理学研究》(2013年第六版),由特殊人群心理发展学会编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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