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前世仇人,保持微笑还真不容易。

    在心底默念三次“我有分寸”后,长笙发现那都是自我安慰,她根本没有分寸,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怕在战场遇上面目狰狞出手狠辣的魔族,却怕血肉至亲带着虚假微笑从背后刺来的尖刃。

    就算全部重来一次,让她耿耿于怀的那一切还没有发生,甚至可能不会再次发生,她也无法那么轻易的选择原谅。

    数秒的沉默后,长笙垂下眼帘:“我该怎么做?”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过去怎么相处,现在就怎么相处。”蒋筝说着,给长笙让了个路,继续道:“收住你的脾气,要扳倒他,有的是机会,这个交给我。”

    长笙诧异地看了蒋筝一眼,最后还是带着几分犹豫,强压下心中愤恨,迎上前去请安。

    当晚空闲时,路克雷走来先与塔斐勒寒暄了几句,后转身笑着与长笙和冥络交谈,长笙本已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却还是无奈的发现,想对一个自己厌恶的人笑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蒋筝在一旁看着长笙那牵强的笑意,都替路克雷感到一个大写的尴尬。

    好在一旁冥络还算机灵,见气氛不对便立刻上前扶住长笙:“姐,你这几天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笙不舒服?”路克雷问。

    “是啊,昨天一起练武的时候,姐的脸色就不太对。”冥络说着,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长笙的胳膊。

    长笙下意识看了一眼蒋筝,蒋筝回望她,向冥络竖起了大拇指,笑道:“顺着演。”

    长笙会意,微微皱眉,咬唇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冥络的手背,道:“我没事。”

    说是没事,可那表情,一看就是不舒服,甭管心里不舒服还是身体不舒服,再怎么留在这里,也是扫兴居多。

    路克雷想了想,道:“长笙,你不舒服的话,先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长笙继续客气。

    “什么没事?别硬撑着,快回去休息。”一旁塔斐勒直接用了命令的口吻,说罢,拍了拍冥络的肩,道:“送长笙回去,你也早点休息,几年不见了,明天起早点,让我看看你长进大不大。”

    冥络点点头,扶着不再回绝的长笙走出热闹的大殿。

    月色下,姐弟两人的一高一矮的身影搀扶着走了一段路,最后分开。

    长笙一时无言,只得低头数起了脚下的步子。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报仇,别说是报仇,就连在如何阻止路克雷的这件事上,她都一头雾水。

    身旁的游魂没有说话,只跟在两人边上,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左右张望着。

    长笙感觉冥络在轻扯自己的衣袖,不禁抬眼望向他。

    “姐,你刚才是因为觉得无聊,所以心情不好的吗?”

    长笙愣了愣,不禁笑了。

    她不喜欢那样热闹的宴会,无论是看各种表演,还是放着音乐的舞会,她总是喜欢找借口提早偷溜出来,就连自己的生日晚会也不例外。这一点冥络很清楚,也为她打过无数次掩护,也多亏有冥络有这个自觉,不然今晚可有得尴尬了。

    “如果值得信任,有些事你可以告诉他。”蒋筝说罢,又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长笙没有回应,她还不想被自己弟弟当成神经病。

    那些三年后尚未发生的祸乱在此时此刻看来就像天方夜谭,她又要怎么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解释那么复杂的事?

    她思前想后,最终也仅仅只是决定提醒一下冥络,日后尽量远离路克雷。

    在冥络将长笙一路送回房间,正转身欲走时,长笙立即抓住了他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力度,吓了他一跳。

    只见长笙反手关上了房门,将他拽到屋内,道:“冥络,你信我吗?”

    “啊?”少年被问得一头雾水,却仍在呆愣数秒后下意识点了点头。

    “我想了很久,决定告诉你一件事,但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能做到吗?”

    只见冥络下意识点了点头,接着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当看见长笙微微皱眉后,又连忙郑重地再次点头,坚定道:“打死都不说!”

    长笙松了一口气,道:“往后尽可能离路克雷远一点。”

    “为什么?大哥前两天还……”

    “他在做一件事!”长笙打断了冥络的话,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在通敌,在与魔族做交易,他想等一个机会篡位。”

    ***

    长笙赶走了嘴里有十万个为什么的冥络,无力地坐在桌前,揉着太阳穴。

    对于这件事,长笙拿不出任何证据,污蔑王室的罪太重,冥络年纪虽轻,却也分得清事态轻重,这件事他不会,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从听长笙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问为什么。

    长笙为什么那么笃定路克雷在做这件事?路克雷又为什么要选择那么做?魔族为什么会与路克雷有关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只知道,那一切都是她亲眼所见。

    “挺晚了,不休息吗?”蒋筝坐在桌上,翘着二郎腿,望着自己的指甲,手里也没有修指甲的工具,仿佛多看几眼,就能变得好看一些似的。

    长笙扫了她一眼,也没太在意她放肆地坐姿,只轻叹了一声:“冥络问我为什么,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知道。”蒋筝说着,手一撑,屁股一挪,转了个方向,与长笙面对面道:“你是不是觉得他是长子,迟早会被立为诸君,在迪兰瑟死后继位,根本没必要对魔族做出妥协,借助它们的力量谋权篡位。”

    长笙没有反驳,只是抬眼望向蒋筝——这家伙坐得真是太高了。

    “小妹妹,你还是太年轻,武功不错,上战场杀杀魔族还行,真要和人玩心机斗城府,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这性子,标准宫斗宅斗权斗小说里活不过三章的小炮灰。”蒋筝说着,也不管长笙能不能听懂她那一口“家乡话”,继续说了下去:“照我看,迪兰瑟最想传位的人选,不是路克雷。”

    蒋筝说,三年后的迪兰瑟已近暮年,却仍未立下诸君,八成心里已有人选,只无奈羽翼不丰,仍需保护。

    那年路克雷已二十七岁,听说国中不少大臣早已成为他的党羽,他还一直在想方设法排除异己,支持声早就一阵高过一阵,却一直没有得到诸君之位。

    塔斐勒久处西南,远离国政,看似握有西南方兵权,却有敌国克诺萨斯对边境虎视眈眈,只是一支完全无法调离的军队,也不像很被重视的样子。

    而且两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前者的倚靠为政,后者的倚靠为军,不管是谁,成为储君都能扎稳脚步,得到更多支持,不需要任何保护。

    “你是说……”

    “根据我多年看小说的经验来判断,你那父王最看好的继承人,是你那个弟弟。”

    蒋筝自认识人很准,几句话、几个表情,基本就能看出一人性格。

    路克雷言谈举止间给人的感觉就是心机很重,而且一早就结交了那么多党羽,并努力铲除异己,难保继位后会不会对自己的亲兄弟做出什么。

    塔斐勒是个真正的军人,性情很直,不太懂得变通,行军打仗还行,处理国家大事远远不够。

    再看冥络,一直身处塔兰,自小就很聪颖,性情又十分温和,只是年轻尚小,需要好好历练一番,待他成长起来,必是王储的不二人选。

    路克雷肯定是看出了这点,才会选择不计代价与魔族联手,除掉这个心头大患。

    “他那么做,不是因为等不及,而是因为根本等不到。”

    “……”

    她本想问“至于吗”,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的东西,并坚定的认为,只要是为了这份执着,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颠倒是非黑白,也要继续坚持下去。

    路克雷执着于权利,不甘俯首称臣,上辈子如此,重新来一次,也不会改变。

    在她沉思之时,蒋筝起身伸了个懒腰,朝墙面走去,一条腿迈了过去。

    “你去哪儿?”

    “你应该为你身边有一个谁都看不见的阿飘而感动到哭,因为,她比这世上所有的针孔摄像头和窃听器都要好使。”蒋筝说着,轻飘飘地穿过那面墙,消失在了长笙的视线之中。

    长笙跑到窗边向外看,只见蒋筝已经走远。

    什么阿飘,什么针孔摄像头和窃听器,那些她全都听不懂,她只知道,蒋筝前往的方向,是路克雷住所的方向。

    ***

    蒋筝本就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无间断跟着长笙,她在闲时也会一个人四处乱逛,逛够了再回到长笙的住处刷存在感。

    尽管如此,长时间见不着蒋筝,长笙仍会感觉不习惯。

    特别是最近这几天,蒋筝大多时候都在监视路克雷,难得今天回来一趟,带来的也都是一些看得出野心,但没有任何作用的情报。

    路克雷最近结交了谁,对谁发出了邀约,又给谁塞了礼钱……这些本就是迪兰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的事,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在路克雷彻底失去权利与东山再起的机会前,长笙根本不敢离开艾诺塔,去沃多寻找所谓的复生之术。

    “这么每天监视他根本不是办法。”蒋筝沉思了许久,回到长笙身旁,道:“你上次不是说想让冥络去西南?”

    长笙点头,道:“有二哥照顾他,我放心。”

    “你可别放这颗心。”蒋筝一屁股坐到她的床上,道:“不把塔斐勒留在塔兰,你一个人和路克雷斗?”

    “可二哥他……”

    “他是无心与路克雷争,但路克雷会信吗?猎物就在眼前,谁离得近,谁就有资本去抢,而这种有这资本的人,自然是少一个算一个。”蒋筝说着,勾起嘴角,道:“现在不是三年后,冥络还小,路克雷还没注意到他,这时候把原本该回西南的塔斐勒留在塔兰,会是他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现在你能做的,就是赶紧想方法让冥络去西南,把塔斐勒留下来,再做点什么,让路克雷看到你在扶持塔斐勒,到时他心急了,自然会有所行动。”

    而这个行动,再怎么小心警惕,也逃不过一个魂体的监视。

    “你是要我利用二哥……”长笙一时有些犹豫。

    “三年的时间可不长,要不用点手段,都不够磨掉他一层皮的,你还要不要阻止魔神复生了?”

    “要!”长笙答得无比坚定。

    蒋筝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对了,不要有负担嘛,人都是爱相互利用的。”

    长笙有些疑惑地看着蒋筝,只见她抬眼看向窗外,道:“我生前的工作就少不了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利用,说到底,能被利用的,就代表着自愿,反正利用与被利用是相互的,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根本不需要愧疚。”

    “是吗?”

    “我有必要骗你吗?”蒋筝摊手摇头,起身背对着长笙伸了个懒腰。

    长笙想了想,道:“没有。”

    她没看见的,是蒋筝听见“没有”二字后勾起的一抹笑意,以及在她所看不见的方向做出的一个鬼脸。

    年轻,还是太年轻。

    傻妹妹,小姐姐就是在骗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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