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阔大,碧空澄澈如洗, 江上是一眼望不尽的水,河岸边唯独孤零零泊了一只小舟, 正是一派文人画景致。

    江边远远走来一男一女两人, 男的瞧着不过二十来岁,衣衫一色洁白,露出来的皮肤俱是皎如冰雪,更衬得眼眉墨一样浓,唇朱砂般的红。此时已近晌午, 正是热得时候, 他这模样却叫人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冷来, 让人望而生畏,亲近不得, 只是旁边的少女却没被他身上的寒气吓退, 不仅不惧,还笑吟吟地指着那船同他说话:“这船家实在有信义!师兄你白叫人家等了这么久,实在该多付些船资才是。”

    葛玄面上更冷, 却是没有说话, 苏妩但笑不语, 快走两步,先他一步走到那小舟前,扬起声音唤了主人,不多时便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探了出来,冲着她和葛玄行了一礼。

    苏妩含笑点了点头道:“劳船家久等了。”

    那船夫听了她这话,面上却是一红,显出了几分尴尬之色。

    苏妩见他面色有异,知道事情怕是有什么蹊跷,她心里还在琢磨,那边船家已经吞吞吐吐开了口:“姑娘,早上的时候来了位郎君,说是母亲病重,急着回荆州探亲,只是一时间寻不到船,想要请主家行个方便……”

    他话音未落,船上就走出来了一个身着麻衣的青年人。

    此人年纪二十上下,作儒生打扮,衣履都有几分破旧,眉目间倒是英气十足,毫无局促之色,他对着苏妩深施一礼,态度极为诚恳恭敬:“在下单福,荆州人,现下在此地探友,因为阿母得了急病,想要借船回荆州,只是一时寻不得船,这才冒昧想要借主人的船搭上一程,船资在下愿意同二位均分,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呢?”

    他话说倒得客气,只是他这么不请自入,堂而皇之就坐在了别人租用的船上,苏妩怎么都不觉得他会是一个真正安分守礼的人,不过他眼中的惶急之色倒也做不了假,多半真是有什么急事,苏妩一向秉持“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道理,倒也不愿和别人为难,便朝葛玄那边望了一眼。

    葛玄没有说话,径直上了小舟,苏妩见他如此,便知道这是答应了,朝那位单福点了点头。

    单福面上一喜,赶忙拜谢,那船夫亦是松了口气,赶紧得解了缆绳,点水摇橹,船吱呀响了几声,终于离了岸扬长而去。

    此处离荆州算不得远,葛玄在租船时也没有挑拣太多,这小舟内里算不得宽敞,两个人坐着倒还有些余地,三个人挤在一起就显得有些逼仄了,葛玄坐下后便取出了袖中装的丹诀研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倒是这单福颇有几分自来熟的意思,见葛玄拿了书看,倒仿佛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意,笑道:“阁下也是读书人么?”

    葛玄本不是喜欢同人说话的性子,见他主动搭讪,微微皱了皱眉,倒是苏妩想到早上葛玄为了炼丹又一次炸了炉子,在旁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葛玄微有些嗔怪地瞟了他一眼,又轻飘飘的将视线移回到了手上捧着的丹诀上,他本不是爱同人说话的性子,苏妩猜他也是瞧着路程短、这单福看着又是个不好打发的样子,这才松口让他一并上了船,自然无意同他多说,只是苏妩见别人开了口,总不好意思叫人难堪,便不着痕迹地将话接了过去,笑道:“姑且算是吧,倒是郎君身上带着这许多书,定然是识见非凡了。”

    她指了下单福脚边摆着的书册,一下子倒让尴尬消去了不少,单福见葛玄只是低头看书,并不理会自己,便也知道自己这是碰了钉子,但他气性颇佳,也不着恼,就笑吟吟转过头同苏妩说话了:“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罢了,让姑娘见笑了。姑娘去荆州,可是去投亲么?”

    苏妩愣了一下,想这单福看着笑嘻嘻全无芥蒂,问话时却偏偏漏了葛玄单只问她一个,分明就是恼了,不由心中好笑,她正要答话,旁边葛玄哗啦一下翻动书页,倒是把她的注意力岔了过去,只是她也就被吸引过去了那么一瞬,下一刻便笑着对徐庶道:“正是。如今兵荒马乱,四境俱不安宁,也就荆州还算一块太平之地,我们恰好有位叔伯就在荆州,我们便准备去投奔他。”

    单福听她此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晌方道:“……却也难说。”

    苏妩见他分明还有话说,便顺着话头问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单福仿佛等的就是她这么一问,马上接道:“自桓灵二帝以来,外戚、宦官争斗不休,后又经董卓一事,汉室威严扫地,诸方并起,袁术、袁绍承父辈余阴,曹操、吕布势力渐起,张鲁、刘璋偏安一隅,西凉又有马腾、韩遂眈眈相向,荆州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何能长安久宁?荆州刺史刘表来此不过三年,虽据有荆襄九郡,却是暗弱无能,毫无进取之意,他枉为汉室宗亲,关东州郡起兵讨董,他却不肯出一兵一卒,如何能服天下人之心?荆襄名士何其多,刘表帐下却多为越、蔡瑁之流……纵然荆州能得一时之安,恐怕也是兵祸不远了。”

    苏妩见他侃侃而谈,指点天下大事,便猜此人恐怕也是一个和孙策、吕蒙一样想要在乱世里做出一番事业的人,她将“单福”这两个字想了一遍,不曾想到什么熟人,心里却咔崩一下生出些不大好的预感。

    单福,单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不大吉利呢?

    苏妩还在想单福这个名字,旁边的葛玄已是一声冷哼,将书合了,在苏妩头上敲了一记,淡淡道:“聒噪。”

    葛玄看似在责怪苏妩,矛头却直直的指向了刚刚才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的单福,他这话刺得太明显,对面坐着的单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上终于有了些怒色。

    苏妩很清楚葛玄毒舌的威力,揉着脑袋半真半假地打圆场道:“师兄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这路还长得很,你不让我说话,难道是要闷死我么?”

    葛玄横了她一眼,施施然道:“那也总比你满口高谈阔论、夸夸其谈得好。”

    一旁忍了半天的单福听到这句,终于绷不住开了口,冷笑一声道:“阁下好定力!天下为熔炉,阁下身处其中,仍能不萦于怀,实在是叫人佩服!”

    葛玄抬了抬眼皮,面上毫无波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阁下这番高谈,孰知不是以百姓为刍狗呢?”

    苏妩见葛玄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实在是拉足了仇恨,再转过头看单福时,果然已是横眉怒目,面上尽是不满之色:“小民无知无识,扶社稷之危难,解万民于倒悬,正是我辈士人之责,若所有人都如阁下这般装聋作哑,乱象岂有平息之时?”

    苏妩见他二人一言不合就撕了起来,不由得抚了抚额,她正想劝解两句,便听旁边葛玄冷冷淡淡道:“阁下是为了万民、为了社稷、还是为了自己的功名暂且不论,若所有人都像我一般,自然太平无事,也没什么动乱等着阁下平息了……”

    他顿了顿,尤嫌不够,又补了一句:“那些和阁下一样想着救济万民的人,恐怕要失望得很了。”

    作为一个曾经痴迷名家“白马非马”论的人,葛玄同人驳难的本事绝对不比他的脸逊色多少,单福明显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但他拉嘲讽的能力显然跟葛玄相差甚远,见葛玄软硬不吃,虽然气得要命,却也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他,毕竟他周围都是些儒门子弟,谈论天下大事、各方势力、治国之理头头是道,但对于形而上学的东西,却一向是敬谢不敏的。

    他一下被葛玄难住,再想开口,自然失了底气,只是这几句话过后他就黑着脸坐在一边,面色颇不好看,苏妩见葛玄跟他话不投机,自然也不好再同他说话了,船舱里气氛诡异,就这么沉默着行了一路,好不容易行到了岸。

    单福显然也是气得不轻,船一停岸他就解了铜币递给了苏妩,干巴巴道了声谢便匆匆跳下了船,苏妩捏着钱哭笑不得,凑齐了船费一并给了那船夫。

    葛玄先她一步上岸,慢条斯理整了整衣上的褶皱,苏妩一出来见到这幅光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正要说话,那船家却忽然捧了一册书走到船尾,喊道:“主家,二位落了东西!”

    苏妩“咦”了一声,接过来翻了两下,却原来是一本《公羊春秋》,多半是那单福落下的。

    那船家将东西给了她就开船走了,苏妩拿着那书犹豫了一下,方对葛玄道:“这书恐怕是那个单福的,他刚刚下船,应该走不了多远,我们走快一些,把书还给人家吧。”

    葛玄皱了皱眉,虽然不大乐意,但也没说什么,二人没走多久便在不远处赶上了正主,将书还了回去,那单福对葛玄虽有埋怨,但见苏妩好意将书送来,倒很是感激,说了不少答谢的话,苏妩本不指望他谢,客气了几句也就和他分道而行了,不过她跟师兄还没走几步,就被城中几个小兵拦了下来。

    那为首的守卫本来满脸凶色,瞧见了苏妩的容貌却是软了几分,只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们:方才和他们分手的那个单福是在逃的嫌犯,他们和那单福过从甚密,又是眼生的外来人,只能不好意思地请他们去吃趟牢饭了。

    苏妩木无表情地听完这一长串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单”这个姓,真的不应该取名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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