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吕蒙一直少年老成模样,听到母亲出事,方才有些慌了手脚,但他性情坚忍,忙先稳住了姐姐,又转身向苏妩二人致歉:“二位大人,吕蒙家中有事,此时只怕不能奉陪……”

    他正说着,却见苏妩已经招手叫来小二将钱结了,笑着对他道:“不妨,我们正巧同你们一道过去。”

    吕蒙这才想起这位姑娘似乎会一些医术,心中总算安定几分,勉强笑笑道了声“劳烦”,便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姐姐询问详细情况。

    他的举动虽然有些失礼,但毕竟是母亲出事,苏妩二人不仅不觉得受了冒犯,反倒很能理解他的慌乱,吕蒙的姐姐在他几句话安抚之下已经平静下来,说起话来也有比先前有条理得多:“我先前在外面替人浆洗衣服,回去的时候忽然见母亲晕在地上,赶快将她扶到床上,只是她竟是一动不动……我害怕她出什么事,便赶忙出来寻你,找了好几家店,听人说你在这里同人一道喝酒,便赶紧过来了。”

    她说道此处,眼中不由盈了些泪,凄声道:“阿蒙,我们赶快去请方家大夫过来瞧瞧吧!银钱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又从邻家王婶子那接了些缝补衣服的活,用不了多久便能将钱还上了。”

    吕蒙听她一说,不由又沉了脸道:“你每日里浆洗衣服就很费力了,夜里还要替人缝补,伤了眼睛怎么办!钱的事我自然会想办法,你就不必管了。”

    他口上虽然这么说,但哪有什么法子筹钱?心里不觉又重了一层,只是他面上不显,仍然沉着安慰姐姐,全然不像一个半大的孩子。

    苏妩在旁边静静听他们说话,不着痕迹朝吕蒙姐姐手上扫了一眼,见她一双手形状虽美,却粗糙的很,还有几分在水中泡久了才会有的浮肿,心中不由叹息一声,知道这吕蒙家中确实清贫,便上前岔了一句道:“吕姑娘不必忧心,也不必忙着请医生,听你方才所说,伯母的情况可能并不像你想得那般严重,我略通些医术,倒可以替你们先瞧一瞧。”

    吕蒙姐姐慌张之中见苏妩二人方才跟同吕蒙吃酒,又跟着自己姐弟一道过来,似乎同他交好,却并没有留心,如今听到苏妩开口,这才注意到他们俱是富贵人家打扮,不由疑惑弟弟如何会和这样两人相识。

    只是如今的情景也容不得她细问,见弟弟并不反驳这位姑娘的话,吕蒙姐姐也便强笑一下,向她道了声谢。

    吕蒙为了就近照顾母亲,平日里说书挑的酒舍都离家不远,如今没走多远,便已到了家中,苏妩走到近前,见他们住的还是最简陋的瓦房,心中又是一叹。

    推开屋子,里面隔着两个单间,吕蒙抢先进了主间,却见母亲正躺在床上,似乎还未醒的样子。

    这屋子实在干净得很,莫说灰尘,连家中用具都不曾陈设几件,吕母躺着的床,大概就是这间屋子最值钱的东西了。

    吕蒙趴在床边查看母亲的情况,苏妩和孙策也凑近了些,见吕蒙母亲面貌苍老,但依稀可见清秀的五官,想必当年也曾是位美妇人,如今她平躺在床,气息沉沉,竟是人事不知,像是已经昏死过去。

    吕蒙抓着吕母的手连唤几声,却见她毫无反应,额上不由冒出丝丝冷汗,苏妩见他只是抓着吕母不放,终于看不下去了,道:“吕小郎,你这样拉着吕伯母也不是办法,不如让我瞧瞧可好?”

    吕蒙心里正在发愁,听到苏妩的话真是如闻天籁,赶忙让开了道,急切地道:“还请大人救救我母亲!”

    苏妩点了点头,手腕一搭便要给吕母诊脉,也就是在这时,她正巧眼尖得瞧见了吕母指尖不大明显的伤痕,不由心中又是一动。

    她断过脉后,又翻开吕母的眼皮瞧了瞧,心中大致有了判断,这吕母只怕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算不上什么大病,但却需要各种好药细细养着,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她此番忽然晕倒,只怕是受了什么累,身体一下子犯了虚,便是不治,慢慢休息一会,也自然会缓过来。苏妩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转头对吕蒙姐弟道:“家中可有清水么?端一碗过来。”

    吕蒙见她面色镇定,心中也奇异地平静下来,匆匆出门到院子里盛水的缸子里舀了碗清水,三步并两步地赶了回来。

    苏妩接过这碗,见这碗沿磨得极是粗粝也不多说,吩咐吕蒙将吕母扶起,将小瓶中的药倒出两粒兑着水给吕母服了,又轻轻按着她几处穴道,过了一会,那吕母轻轻□□一声,终于是缓缓醒转过来。

    “阿母!”吕蒙姐弟俩见母亲醒来,俱是激动不已,苏妩很有眼色地让到一边,给姐弟两空出地方,吕蒙姐姐本来忍了半天,如今见母亲醒了,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阿母……你可好些了么?”

    吕母脑袋还有些晕乎,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一抬头却瞧见苏妩二人,不由面上又露出愁容,怪责道:“傻孩子,我不过是累了略躺一躺,哪里就有那么娇贵了?你们、你们还请大夫来做什么?”

    吕蒙见她不愉,知道她是担心钱的事,忙跟她解释道:“阿母你误会了,这二位是我结识的两位大人,想来见一见您,这位大人正巧会医术,见您似乎有些不大舒服,便顺便瞧了两眼,并不是什么大夫。”

    吕蒙一边说,一边恳求地望着苏妩,希望她不要拆穿,苏妩瞧在眼里,便笑着替他圆话道:“吕小郎说得不错,我们今日过来正是要拜见伯母的。”

    吕母听说苏妩孙策是他友人,面上露出几分欢喜之色:“这……这实在是太唐突了,二位贵人到访,老妇也不及招待,只怕要叫二位见笑了。二位是阿蒙他习剑时认识的朋友么?”

    苏妩微微一怔,见吕蒙手上青筋绷起,已是先她一步答道:“不,这二位……”

    他一时不知该给苏妩孙策捏个什么身份,不由卡了卡壳,也就是这么一会的功夫,吕母已是笑着将话接了过去:“你这孩子,莫非是在武馆里学得不好,想要瞒着我不成?即便你真没有那个天分,只要用心、肯下苦功便是了,难道有谁天生便有过人之能么?”

    苏妩听这话大概也猜到了一半:只怕是吕蒙假称自己在武馆学艺,实际上却瞒着母亲去外面酒肆中说书,不想让母亲知道,苏妩也并不揭破,看着吕蒙强行插口问道:“……大人,你方才给我阿母瞧病,可瞧出病因了么?”

    他这话转的巧妙,这次如坐针毡的人却变成了吕母,苏妩望着吕母,轻声道:“这病说来也不大严重,只怕是积劳所致,只需精心调养即可,只是若要早日恢复,老夫人还是不要太过劳累……像针黹一类的活,还是少做得好。”

    吕蒙姐弟听她此言,不由面色大变。见母亲低头默然,吕蒙不由急道:“阿母体弱,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怎么能这样不爱惜?”

    吕母苦笑一声道:“你在武馆学艺开支不小,阿柔每日没日没夜地做活,我瞧着也是心疼得很,便抽空帮她做上一些,好让她也轻松一些,你们不必如此紧张。”

    吕柔听了母亲这番话,忍不住低头不住掉泪,吕母见她双眼通红,又是怜惜又是责怪道:“哭什么!平白叫客人笑话!”

    吕柔见母亲还茫然不知,终于忍不住涩声道:“阿母……你、你有所不知,阿蒙他已经……”

    “阿姐!”吕蒙见她情绪激动,及时叫了一声制住她下文,吕母却隐约察觉到了不对,脸色慢慢沉了下来:“阿柔,你方才要说什么?”

    吕柔见母亲面色转为严厉,知道自己失言了,只是垂头不语。只是吕母原先温和的面庞已是冷肃下来,她一着急,不住咳嗽起来,慌得吕柔吕蒙赶紧伸手要替她拍打,只是她躲着不让二人挨着,只是不依不饶地问:“你们究竟有什么瞒着我的?”

    吕柔见母亲语气强硬,也不顾弟弟一个劲使来的眼色,两行眼泪倏忽而落,她一边偏过头掩泪,一边忍不住悲声道:“阿母……弟弟他、他早已经不在武馆了!”

    “什么?”吕母这一下吃惊不小,她只觉喉头一阵腥甜,抢自压住,扯着吕蒙袖角急道,“不在武馆是什么意思?不在武馆,那你平日里都去了哪里!”

    吕蒙见姐姐吐露真言,面上不禁有些发白,见母亲逼问,也知道再隐瞒不得,只能握住吕母的手缓声道:“姐姐她说的不错,不过我离开武馆并非没有原因……我在武馆这几年,自觉学得也差不多了,我想与其留在这里,但不如去远一些的地方拜访名师……”

    “你说的不错,”吕母不等他说完,便已打断了他。只是她口中虽然浑如无事,面色却不见转好,只青着脸又道,“好,那我问你:既然你没有去武馆,那你这些日子每天早出晚归,又是去了哪里?”

    吕蒙知道若是照实回答母亲必然大怒,一下子便有些犯难,吕母见他游移不答,面上升起怒色,将他手狠狠摔开,又是忍不住一阵咳嗽,她推开吕蒙过来扶的手,厉声骂道:“你为什么不答!我看你根本没有用心学艺,定是贪玩怕累,这才推三阻四找理由不去,你……你如此没有志气,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你阿姐!”

    吕母惊怒至极,声音都有些变调,吕柔见弟弟只是闷声受着,毫不辩解,终于憋不住了,向前跪行几步道:“阿母!你实在错怪了弟弟!他并不是不肯去,只是为了替您医病,这才、这才……”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吕母听得一愣,一声长叹,手忽然失了力气瘫软在床上,双唇不住颤动,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吕家三人相对无言,俱是心中酸苦,他们母子相瞒,说来也不过是为着一个钱字。因为母亲重病无钱医治,少子只能放弃学艺,女儿不得不日夜赶工,而为了不使儿女受累,母亲也偷偷起来帮着做活,熬不住因而累倒,他们说来都是一番好意,也正是如此,外人瞧来,更是感慨不已。

    苏妩、孙策在旁边做了许久的背景板,此时孙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伯母不必忧愁了,在下孙策,如今暂居在此,我见君家小郎颇有才识,有意将他招于帐下,伯母和贤姑娘若是不弃,倒不如跟我一道回府安置。”

    吕蒙听到“孙策”二字,心中一震,下意识转头看他,像是不敢相信不久前自己所讲的故事中的主人翁竟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不仅是他,吕母和吕柔也是又惊又喜——这些日子孙策在江东连战连捷,名声早就已经传遍诸城,吕母知道自家孩儿结识了这样一位大人,一时间只觉得身上病痛顿消,连忙掀开被子就要向孙策行礼。

    孙策慌了手脚急忙劝住,又道:“老夫人这是要折煞我了,吕小郎他年纪虽小,却见识过人,我有幸得他,也不失为一件快事,即便要谢,也是我谢夫人养了这样一个好孩儿,让我平白得了这么个俊才。”

    吕母一心系在儿女身上,听到孙策对吕蒙如此赞赏,心中不由大为快慰,感觉精神都好了许多,她面上泛起一层红晕,忙拉着吕蒙道:“阿蒙,你还不快谢过将军!”

    吕蒙显然也是激动得很,但他的模样比之两位女眷还是克制得多,他转身朝孙策一拜,也顾不上擦鼻子上沁出的细汗,朗声道:“吕蒙谢过主公!”

    孙策性格颇为爽快,手一托将他扶起,笑道:“阿蒙不必客气,你家中的情况我心中有数,日后你便跟着我一道吧。”

    吕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一阵狂喜袭上心头,一时竟不知作何表情,好久方才将那兴奋之意慢慢消化了,大声道:“……是!一切听从主公安排。”

    吕柔和吕母互相看看,只觉得苦尽甘来,皆是欢喜无限,孙策也知道他们自家人定有许多话说,只道:“其余事你们不必操心,今日时候不早,我便不多留了,你们收拾一下东西,待我回府之后便唤人将你们接来。”

    吕家三人喜不自胜,连番相谢,要请孙策留下用些茶点,只是孙策知道他家中并无余财,若要招待自己,必然又是一番拼凑,便坚持要走,吕母见留不住,也不敢多说,只能千恩万谢将他和苏妩送走。

    孙策出了吕家之后难得沉默不言,似有心事萦怀,苏妩想他也是年少丧父,兴许是勾起了自家心事,便也配合着他的沉默不再多话。

    吕家渐渐被抛在了后面,但苏妩的心里却还挂在吕蒙身上未曾摘下——她虽然有意撮合孙策与吕蒙相见,却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总觉得未免巧得有些出奇。

    在她的设想中,孙策至多给吕蒙留下些银钱,再举荐他做个小官,即便如此,也足以结下一段君臣之缘,不想孙策居然直接开口将吕蒙要到身边,又答应照顾他一家生计,分明是要将吕蒙放在身边培养……苏妩细细回想吕家三人一番对话,短短几句的功夫便将家中隐情尽数道出,简直像有剧本一样,早就设好了起承转合,实在叫人心惊,苏妩并不是多疑的人,但她的直觉却准的出奇,而她此时就隐隐觉得此事有异。

    只是吕母吕柔的表现看起来并不像作伪,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吕蒙摸准了母亲和姐姐的性情,有意引着她们道出实情来获得孙策的同情,如果真是这般,那么这少年未免也心思太重了些。

    苏妩轻轻转动手指,回忆吕蒙的面相动作,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就是事实。

    老实说来,吕蒙的法子不可以说不妙,自西汉以来,孝悌便成为选拔官员最重要的考量之一,汉时有一人名叫许武,被推举为孝廉而两位弟弟却未曾显名,他便将地产分为三分,自己取良田广宅,而将劣的分给两位弟弟,两位弟弟默默忍受而不与兄长争执,于是乡人皆以为弟弟谦让而兄长贪鄙,也推举许武两位弟弟做了孝廉。事后许武才招集众人,向他们说明自己所做只是为了替弟弟扬名,并将已经扩大三倍的产业尽数分给了两位兄弟,于是自己也名声大噪,为世人所推重。

    吕蒙先是为了母病而辞官不受,又放弃学业去说书挣钱,这些事大概都并未作假,但孙策苏妩他们能够了解内情,恐怕也是吕蒙有意引导,这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实在叫人动容,若孙策无动于衷,那才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老实说来,吕蒙所做,也不过是将实情抖出叫外人看,但以此来博取他人好感,不免让人觉得有些……

    苏妩想到此处不由摇了摇头,又是一笑,吕蒙是否有意都不能确定,她就这么给人家定了性,对他而言,未免太不公平,不管怎样,他既有气运,又有才华,总不是一个庸人,至于他心性如何,日后慢慢便能见出究竟,她也不必在此胡思乱想。

    只是有一点她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苏妩眼波轻轻一转,却是在想方才吕蒙将孙策神亭所遇说得那般详细,究竟是谁告诉他的?

    她一边想,一边往孙策那边瞧了一眼,却见他仍然紧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苏妩见他似乎怏怏不乐,便想着找个法子开解他,四处望望,忽然眼前一亮,笑道:“伯符,你等一等我。”

    孙策心不在焉,也没问她干什么,便随便点了点头。

    苏妩快步朝旁边一个小摊子走了过去,不一会背着手拿了个小纸包过来,直到走到他跟前,方才笑嘻嘻把手中的东西往孙策眼前一举:“喏,请你!”

    孙策被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却见那小纸包中,原来放着的是一小包杏仁膏。

    杏仁膏算不上什么珍贵的点心,但难得有人请他,这倒是叫他觉得稀奇,孙策一时有点发傻,苏妩便弯着眼睛将那小纸袋往他手中一塞,笑道:“你病刚好,忌口的地方还多,这杏仁膏也算半个药,你吃吃倒也不妨。”

    孙策见她还挂心着自己的伤势,不由心中一暖,将那纸袋珍而重之的收在怀中,半晌才望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你没有给自己买吗?”

    苏妩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是准备和你一起吃的么?”

    孙策脸上猛地炸红,手忙脚乱将小纸袋掏出来,双手捧到她跟前,眼睛亮亮地等着她拿,苏妩忍不住莞尔一笑,从里面拿了一个出来,胳膊一转,塞到了孙策口中:“好不好吃?”

    甜味霎时间在舌尖蔓延,孙策感觉脸上越发热了,心里乱七八糟像是黏黏糊糊的饴糖,却也同这饴糖一般的甜,他心里滚过了好一长串的话,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愣愣将那纸袋递到她跟前,干巴巴道:“你也吃。”

    苏妩瞧着他期待的面容,不由一笑,从袋中取了一个含在口里。糖在口中化开,苏妩用舌头将它翻了个面,侧着头道:“唉,这店家做的也太一般,我猜他是用了酥、杏仁、阿胶、白蜜、紫苏子和着生姜汁一起熬的,所以掺了姜的辣味,直接用杏仁、甘草和桂心来做,要比这个清甜爽口得多,我下次自己做了请你吃,好不好?”

    孙策心里砰砰直跳,低低说了声“好”,却是将手上的袋子默默攥紧了些。

    苏妩见他心情转好,眉眼间更是温柔起来,他们一路走一路吃,口中漫无边际地说着四处风土人情,越说越是投机。

    苏妩这一世虽然没怎么出过门,但上一世里去过的地方倒是不少,她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自己前世的故乡长安,话不由更多了起来。

    落日的斜晖下,秣陵城的砖瓦似乎也被漆了金色,壮美中透着一丝妩媚,苏妩恍惚间想起自己很久以前似乎也曾这样行走于故乡的街道,语气不由透出一丝眷念:“你去过长安么?”

    见孙策摇头,苏妩目光一点点软了下来,温声道:“你该去那里看看的……那是我待过的最好的地方。”

    孙策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西汉虽然都于长安,但东汉时长安历经几番战乱早已残破不堪,是以刘秀放弃旧址,移都于洛阳,年前李傕攻入长安,这座旧都兵祸连年,早已一副残败之象,如今的长安城实在是饿殍遍地,尸骸成山,直如人间炼狱一般,孙策怎么也想不通苏妩为什么会对那里有这么深的感情。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苏妩所说的“长安”并非是眼下的这个长安,而是熔铸汉唐武功、远在千年之后的那个她记忆中的长安。

    只是见苏妩目光渺渺,他却是在心里默默许下了誓言:不管她为什么喜欢,等到时候他将长安打下,送给她便是了,三次大恩,拿一座长安城来还,似乎也并不冤枉。

    他轻轻握紧了手中装着杏仁膏的纸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迎着苏妩的笑容浅浅勾起了唇来。

    ———我是策策阿妩双双把家还的分割线———

    等孙策和苏妩一起回到府中,立马便被看了一日文书的张昭和张纮抓了壮丁,二张埋首于案,累得腰酸背痛,一出来就瞧见孙策正兴高采烈跟苏妩聊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次他说什么二张也不肯放人,直接押着他去处理政务,孙策只来得及吩咐人去将吕蒙三人接来,便被张昭扯着袖子拉走了。

    苏妩见孙策走得委委屈屈,内心早就哈哈哈哈发出了一串杠铃般的大笑,她脚步轻快地往自己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已是决定了今日定要好好沐浴,洗完便早早休息。

    她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孙策他们住的帐篷,虽然安排的人已经尽量挑最好的给她准备,但比起床来,还是多有不及,而且军中多是男子,她也不好过分讲究,平时也只能随波逐流,如今难得有机会回到城中,自然要好好收拾一番。

    苏妩请外面听候的人替她预备热水,用过晚饭之后,便高高兴兴捡了新衣服出来,准备好好泡一泡放松一下。

    苏妩从包裹里翻出了自己平时浴时用的药粉,这药粉是她按照古方所调配,需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各四两,将花、香分别捣碎,真珠玉屑研磨成粉,合以豆末制成,她将这药粉倒在热腾腾盛满了水的浴桶中,药粉顿时和着热气在水中化开,氤氲出缕缕淡香。

    她嗅一嗅这香气,本就娇嫩的脸也被热气蒸出了几分晕红,转身又掏了以猪苓茵樨香熬煮成的头油出来。

    她本梳着双环,如今要梳洗了便将头发打散,及腰的长发垂委而下,如同锦缎一般,她解衣沉在桶中,一边将头发浸湿,一边将头油抹在发上,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松快。

    她在水里大概泡了有一刻钟,方才慢悠悠出水,取过一旁的毛巾将身上水珠拭净,又捡了一身浅血牙色的裙子穿上,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梳头。

    苏妩见头发干的差不多了,瞧着外面似乎辰时多一点的样子,正在想该干点什么好,外面的孙策临时调来照顾她的婢女却是轻轻推门进来,向她深施了一礼道:“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苏妩“咦”了一声,心想难不成是蒋钦又来找她算两卦么,顺口问道:“来得是蒋将军么?”

    那婢女摇了摇头:“是将军今日派人请来的吕蒙先生。”

    苏妩第一反应是:来得好快!但慢慢回过劲了便有些疑惑,吕蒙找她做什么?

    苏妩又问:“吕小郎来了多久了?”

    “有些时候了,听说大人暂时不方便见客,便一直在外面等着。”

    苏妩心中暗暗有了猜测,笑一笑道:“我知道了。烦你去准备些茶水,告诉吕小郎,说我一会便到。”

    小婢应了声是,便下去答话了,苏妩本已洗去粉黛,如今又要见客,便只能重新拿起黛石点了水轻轻在眉上涂抹,幸好她本就肤白眉清,也不必过分修饰,只需简单上一层淡妆即可。

    她慢慢梳卷起长发,简单扎好,自觉足以见人,便理了理裙裾,款款走出门外,外面吕蒙正端正地坐着,旁边倒是放着茶点,只是瞧着似乎动都未动,见苏妩出来,吕蒙赶忙起身见过了礼,面上见了笑意。

    苏妩还了一礼,在他旁边一些坐了,歉然道:“叫小郎久等了。”

    吕蒙道了声“不敢”,又道:“此番我是来谢大人的,莫说等一会,便是等上一日一夜,那也算不了什么。”

    苏妩替他倒了杯茶,扬眉一笑道:“谢我做什么?你如今住的是孙将军的府邸,我也不过是在他这里借住,你要谢,也应当谢他,到我这来,实在是大错大错了,我瞧你聪明得很,怎么在这种地方犯了糊涂?”

    吕蒙听得她这话,起身又是深深一拜:“蒙虽然愚钝,但大人有意替我引荐,我却是瞧得出来的。”

    苏妩笑而不语,见他弯着身迟迟不起,轻轻抿了口茶,道:“举手之劳,小郎也不必放在心上,请起吧。”

    “蒙不敢。”吕蒙低头看不清面孔,苏妩只听他道,“大人以诚待我,蒙却未能以诚相报,实在惭愧。”

    “哦?”苏妩在几上轻轻叩了两下,“奇怪,小郎这话,我就听不大懂了。”

    吕蒙顿了片刻方道:“蒙借身世动人,方才得入将军与大人之眼,其心不诚,是以惶恐无地,希望能求得大人谅解。”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对心中早有疑惑的苏妩而言,却是再明白不过了,但她见吕蒙仍然话中藏着话,不肯把内情挑明,便也不愿顺着他意思,只假作不知,笑道:“这也没什么。小郎家中情景,我与将军都是亲眼见过的,总不是作假,小郎若是为了此等小事介怀,叫我说来,那是大可不必了。”

    吕蒙听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时语塞,总不好说自己有意卖惨,只能尴尬无言。他的确如苏妩所想的那般,有意将自家情况坦露给孙策二人看,孙策自然不疑有他,信了个十成,但他见先前屡屡对他表现出好感的苏妩在了解了内情之后却是不言不语,不由疑心她恐怕瞧出了什么,他身世艰辛,少年早熟,自然心思敏感,在心中思量许久,终于还是耐不下性子,决心来苏妩这里探探口风。

    在他看来,孙策对他并没有特别看重,带他回来多半是看在他家世可怜的份上,倒是苏妩似乎对他颇有好感,只是若她觉得自己有意引导他们了解自己家中内情,这份好感还能剩下几分,就不大好说了。

    吕蒙猜得倒也中了八分,只是他自己多疑,便疑心苏妩可能会在孙策面前透露一些不利于己的消息,却想不到苏妩早瞧出来他不同于常人,希望他能为孙策效力,自然不会有意拆他的台。

    但他没有料错的是,他的做法确实让苏妩心中有那么些不大舒服,是以如今见他主动送上门来,她自然不介意好好晾一晾他。

    吕蒙在苏妩面前弯腰站了许久,脑子里思量着如何才能最好的在洗白自己的同时重新获得苏妩的好感,只是他还没想到一个两全之法,便听苏妩道:“……只是小郎若是为了引着我们听你家中之事惭愧,那也不必找我,直接找孙将军说便是了。”

    吕蒙听得她此语,心中轰然一震,身体不由僵住,心里反复的只剩了一句话:她果然知道了!

    他方才不将话说开,也是抱着几分侥幸,希望苏妩并未察觉,如今听到苏妩将那层纱揭开,脸上不由又红又辣,他毕竟还是个少年,比之苏妩也差不多大,心思虽重,毕竟见事不多,听到苏妩的话不由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对答,许久方涩声道:“大人的意思是……”

    苏妩听他声音隐约有些不稳,又见他腰仍然弯着,身体瘦弱单薄,露出的手臂细弱地不比粗多少,不由心中又生出了些怜悯之意,叹道:“……你先起来罢。”

    吕蒙只是站着不动弹。

    苏妩见他受的刺激不小,也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得重了,叹了口气道:“你的法子说起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些以孝悌之名谋官的人说来也并不比你高尚多少,只是你以你母亲姐姐为饵来求官,可曾问过她们的意思么?”

    吕蒙被她说得无言,他自小家贫,自觉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应当担起家中重责,只是像他这样毫无根基的少年,想要出头实在千难万难,他一心想要挣一份功业,报答姐姐母亲,难得得遇孙策,自以为如鱼得水,自是一飞冲天之时,不想孙策对他却是兴趣缺缺,并无意将他招揽于麾下,若是太平时,做个小官倒不失为一条出路,但如今的乱世,城池转瞬易主,做一小官哪里还有出头之日!他早有意去投孙策,对孙策的性情人品也大致有所了解,是以投其所好,专门叫他看了一出母子情深的大戏,这才入了孙策之眼,成功的留在孙策身边,他不过是想得一晋升之阶,又有什么错?听到苏妩的话,他不以为然,只是面上并不反驳而已。

    苏妩似乎也猜到这话说服不了他,便伸手要将他扶起,只是吕蒙性子倔强,他觉得苏妩有见疑之意,说什么也不愿意起来,他虽然瘦弱,但毕竟也是习过武的,他自己不愿意,苏妩自然拉不动他。

    吕蒙依然维持着躬身的动作,沉声道:“大人说的是,是蒙有错在先。”

    苏妩见他犯倔,苦笑一声,暗道自己恐怕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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