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第十四区。

    这里是新都最大的教会所在的区域,是圣徒、流浪汉、艺术家、犯罪者、贫民、偷渡者频出聚集的区域,也是新都新兴文化的中心地。第十四区的前任区长在这里成长,最终成为文化省大臣,在新都是一件传奇,而他本人声称“十四区包容一切思想的自由”正是他成功的原因。

    这里最近临时新设了一个移动式展览厅,陆离的小组成员正在这里集合——切斯特顿缺席。

    “学长今天不来吗?”艾丽亚满脸好奇地问:“这可是第一次资料调研,得是什么状况才能让他都缺席呢。”

    赫狄安娜严肃地推断:“肯定得是相当大的事件!今天这件事会被铭记入我的记忆里,这可是切斯特顿第一次与缺席这两个字关联起来。”

    “但他给了我研究计划表。”

    陆离迅速浏览着文字,随口这样说道。

    乐正白小声说:“可是,定下主题的时候你并没有参与讨论……如果你不喜欢这个题目的话,我们还可以再改。”

    陆离看了他一眼,他就像极大地受惊了一样迅速地躲开视线——于是她又收回视线,说道:“无所谓,什么题目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切斯特顿都通过的选题的话,应该是考虑过我的受容成都的。”

    切斯特顿离席的状况下,她默认成为这个小组的领导者,自然也有指挥大家的权限,所以有必要仔细了解任务详情。今天是所有自由研究小组的第一次实地资料调研,他们的小组跟学校审批了离校时间权限,到新都来参加这个“十夜之梦”作品展。

    他们的自由研究主题正是这个“十夜之梦”。

    这是近三十年来最新兴起的一个文学艺术概念流派,其特征在于不拘泥于表现形式,艺术家只需要创作与“十夜之梦”相关的作品就行,已经形成了一个松散形式的组织团体。其核心成员虽然只是来自于西部的数十位艺术家,但不知不觉之间其影响力迅速蔓延,俨然遍布整个帝国。

    “十夜之梦”的故事原型在很多宗教的原典、民间传说里都存在。

    比如教会圣典里的一章中讲述道,/万物之父/教诲未来的人类之王,让他在颠簸流离的困境中连续十天,夜夜做不同的梦,最终在梦中得到启迪,登上神圣的王位。而在禅宗经典中,有一典也是讲述僧人与刀客对坐谈辩,刀客败,于佛前枯坐十夜,夜夜有梦,最终悟得真意,自折其刀,舍身成真佛,归于净土。至于各地的民间传说里的“十夜之梦”,有时是复仇、有时是爱情,甚至还有末日、死亡的传说,诡谲迷离,但是故事的结构大都是没有差异的。

    研究十夜之梦的终极原型的学者很多,但是这个流派只是以这个故事为结构来创作,并不追究其根源。

    他们的小组里没有任何人信仰宗教。选择这个课题,据说有塞西尔老师综合了大家的兴趣领域给的建议。想来乐正白和他的指导前辈是喜欢文学艺术形式,艾丽亚则是对乐正白说的什么都没有意见;而切斯特顿则愿意偏重这一流派的影响力研究,赫狄安娜又是唯切斯特顿是从的样子。

    大概过了一遍研究计划表,今天的主要课题就是大概掌握该流派的风格、内容,最好能找出核心的创作者。

    陆离又看了一遍举办方发布的展厅地图,主要分为东西两个展区和中央一座剧院,就开始分配任务:“加上我,我们现在总共有五个人。我不像切斯特顿,能够恰到好处地配合每一个人;所以希望你们四个人能够集团行动,而我个人行动反而会更有效率。对于这一点有持反对意见的吗?”

    她必须是一个很傲慢而且十分特立独行的人,尽管她本来的性格就是这样。

    沟通和团结团队的能力,陆离并非没有,但她现在并不能表现出来这种能力,否则她的锋芒就显得不够脆弱了。

    好在艾丽亚只要能和乐正白在一起,整个人的大脑都是空洞的一样,根本没有反对意见;乐正白则抱着笔记,抿着唇点头,也表达了赞成。他的指导前辈上一次团体聚会就因为身体原因缺席,这次来了,看起来仍然身体很虚弱,面色苍白,眼下有乌青,心不在焉的样子,听她这么说,只是怏怏地点了点头,捂着嘴唇咳嗽了一下。

    陆离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话。

    赫狄安娜则晃晃悠悠地摆动她头上的丸子,笑眯眯地说:“理解你呀小朋友,随意去玩嘛!我会带好学弟学妹们的。”

    “那么,我去东区展厅,咱们分散行动。今天的展后拍卖在中央剧院举行,大家记好时间,到时候在剧院门口集合。”陆离说,“好的,就这样散开吧。”

    “那中午见咯?”艾丽亚揽着乐正白腰,热情洋溢地挥手告别,陆离就忍不住被她的笑容带得挑了一下嘴角,垂下眼随意地挥了挥手,收好资料走进东区展厅。

    长廊里照明温和,游人来往,还有排在一起的中学生的队伍,一脸严肃和好奇地紧紧抿着嘴,跟在老师身后前进。

    最开始的这一片是绘画的展区。排在最初的是十幅画一组的“十夜之梦”系列作品,笔触风格统一,很明显能看出是同一个人的系列作品。更为令人惊奇的是,那画面尽管都带着朦胧柔和的色彩,却有一种第一眼就吸引人看过去的奇妙氛围。

    画作的主题是一个妇人,场景都是在她的家里。窗外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晨间她推开门,坐在藤椅上,眺望远方的风景,沐浴着温和的阳光;午后时她在茶几旁,就着窗子里泄进房中的阳光,读一本诗集;傍晚,她坐在沙发上,给手帕绣花,发丝从白绸的头巾里漏出来一缕;她饮茶,雾气蒸腾缭绕;她的手指放在钢琴的琴键上,犹豫不决是否要按下去一个音;窗外骤然变得黑暗,她的背影朦胧地被勾勒出来。

    第六幅画,她点燃了提灯。

    白天是还葱郁可爱的绿色的树林举起黝黑的光秃秃的枝条,红色的乌鸦落在树枝上。木质的地板的条缝里渗出粘稠的暗红发黑的血浆,壁画里每一张肖像画都在鲜血淋漓地微笑。

    妇人提灯行走。摇篮里躺着婴儿发黑的死尸、沙发上骷髅摆出谈笑的姿势、钢琴前哭泣的布偶脸上出现触目惊心的血痕,妇人看向她的梳妆台,她的背影看起来哀伤,像是骤然衰老。

    看到这里,她蓦然地意识到这些画中,妇人从来没有露出过正脸,一直背对着画框。

    她走向下一个画框。

    那是一幅主体是梳妆台的画,中心镶嵌着一个真正的镜子。

    镜面破碎,中间倒映出的,正是她自己的面容!

    陆离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

    她潜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这“十夜之梦”的风格不对。每一张画都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这种创作让人感觉不适。

    “您看起来不太喜欢它们。”有个人在她身后忽然说:“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离回头,看到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的青年。他实在很瘦,带着轻飘飘的感觉,仿佛只有不照着日光才能安全地站着,口吻也轻飘飘的,说话带着奇妙的别扭感,好像发音十分含混。

    陆离说:“这是你的画?”

    他微微笑了起来,又竭力咬着嘴唇不表现这种笑容,面部的肌肉好像不受他自己控制一样,僵硬地扭曲起来,最终说道:“是的——是的。”

    “我不懂创作的技巧,但你的画很有感染力。”陆离说。

    “您好像能够理解我表达的主题。”他说,“请您更详细地讲一讲对我的评价吧,来吧。”

    他似乎强行隐忍着某种激动,身体带着微小的颤抖,压制着让人不适的笑容,将手心在裤子上擦了一擦,就要过来拉住陆离的手。

    “我无意夸奖你,因为你的表达十分幼稚低劣。”陆离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的口吻冷淡,完全不在意伤害到这个初见的艺术家一样:“你在试图扼杀平凡与孤独。”

    只是这一句话就让她面前的这个青年突然想要哭泣起来一样,用沾着油彩的脏兮兮的衣袖擦去他眼角的泪。他呜咽着、含混不清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能够明白的。您继承了血脉,尽管那血液里还混入了泥浆……但您是高贵的,您是高贵的……”

    他说着,好像忽然喘不过气来,用力地捶动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您终究是高贵的!让那些平庸的蝼蚁去死吧,您才应该登上王座!我,我们会帮您清理一切障碍……”

    他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因为他过分的消瘦,流淌过弧线明显的颧骨,砸在地板上,显得又可怜又滑稽。

    周围的人已经绕着这边站了一圈,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们的目光让陆离开始感觉到不耐烦,拧起眉头。

    “收敛一下你的情绪,告诉我你究竟想表达什么。”陆离打断他断断续续的哭泣。

    听她这么说,他果然竭力冷静下来,声音响亮地抽噎了几下,说:“您……您说得对——我们需要您来领导——我们已经列好计划了!计划是完善的,十夜的梦后世界将会被彻底净化,一切会重新归属王权!————!!!”

    人群中骤然响起一声尖叫,“救命啊啊!!有人持枪射击!!”

    他的口中吐出猩红的血沫,颤抖着手指摸向自己的心口。滚烫的鲜血让他忍不住战栗了一下,然后他盯着指尖的颜色,哀戚地说:“……完了。完了,降临了,死亡!但我——我还没得到净化。”

    他仓皇地躺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没了生气。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低声的吸气和尖叫的声音。

    陆离皱着眉,下意识地追寻来源,却只看到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的背影,带着点熟悉感。

    骚动的人群里忽然挤出来一个人,跑动的时候披风和乳白色的长袍飘起,差点拌得他摔了一跤。最终到他跑到陆离身边,急匆匆地摔进她怀里,语气责备。

    “笨蛋!你怎么总是惹一大堆麻烦?”他慌张地起来,一边这么说,一边上下打量陆离,“……有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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