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回到住处,他步入屋内,脱下外套与西装,寂静又明亮的房间除了他外再没旁人。

    他想了想,推开门,不意外地发现嘉莉果然坐在屋外的秋千上。

    她倚靠着秋千的挂绳,仿佛陷入了思索。可当汉尼拔走到嘉莉面前时才发现,她其实是睡着了。

    “嘉莉。”他蹲下身,低声开口。

    嘉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坐直身体,揉了揉眼睛,声线里残留着浓浓地睡意:“汉尼拔……?”

    “睡着了?”

    “你回来了呀。”

    近乎本能地,嘉莉前倾身体,在汉尼拔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她还是不太清醒。汉尼拔抬手触及到嘉莉的皮肤,天气并不温暖,她的身体近乎冰冷。

    “一直在外面?”汉尼拔问道。

    “嗯……嗯。”

    慢慢地醒了过来,嘉莉的眼睛清明了一些。她握住格外膝盖上的书:“等你等的好无聊呀。”

    汉尼拔扫了一眼顺丰,是一本关于拿破仑的书籍,这的确不是嘉莉偏爱的内容。

    “拿破仑征服了大半欧洲,在你的眼里也不值一提吗,嘉莉?”他颇有兴趣地开口。

    她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呵欠。

    “那又如何?不过打仗打的厉害而已。现世的东西,来来回回无非总是逃脱不了权力与金钱,可是谁统治着谁,谁成功谁失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更偏爱哲学和诗歌。”

    “你会因此觉得我很狭隘又天真吗,汉尼拔?”

    他笑了起来,汉尼拔的手落在嘉莉的膝盖上。

    “歌德作为一名诗人所拥有的世界,不见得比不上拿破仑靠军队所拥有的东西。(注)”他说道,“而你——”

    “——我也拥有一个漂亮的世界。”

    “只是再漂亮的世界,也必须构建于客观存在的基础上,”汉尼拔说,“你得回屋子里,嘉莉,这样会感染风寒。”

    嘉莉夸张地皱了皱鼻子。

    她伸出手,环过汉尼拔的脖颈,冰冷的温度带着少女的气息扑面而来。嘉莉满足的叹息于他的耳畔响起。

    “好想你呀,汉尼拔。”嘉莉含含糊糊地说道,“等了整整一天。”

    他的姑娘在耍赖,汉尼拔并不想宠坏她,可那又怎么办呢?

    于是他一把将嘉莉抱起来,她惊呼一声,接着是止不住的欢笑。自始至终嘉莉的手臂都未曾离开过汉尼拔的臂膀。

    “临走前我准备了早餐。”

    “我看到啦。”

    “旧衣服在洗衣房里。”

    “嗯。”

    她枕在汉尼拔的肩侧,嘉莉笑得震颤不停:“我独自生活了这么久呢,汉尼拔,不要把我当成不食烟火的小姑娘。”

    “我听说你在伦敦开了一家制衣店。”

    “这是我唯一会的技能。”

    汉尼拔推开门,将她放下来,嘉莉替他整了整衣领:“总想为你做一件衬衣,可惜上次并没来得及完成。”

    她口中的“上次”,已经是七年之前。

    他端详着她,嘉莉微微低着头,五官秀丽,面容中仍带着初识时的稚嫩。她聚精会神地为汉尼拔整理衣服,好像这是什么神圣的仪式似的。

    “不过好像现在重新开始,也来得及。”嘉莉说道。

    重新开始。

    只是旧日的标尺不再,灵魂业已改头换面,纵然能够重新剪裁,可得到的成品,不过是对昔日的拙劣描摹,毫无意义。

    因而汉尼拔并没有把嘉莉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在此之前,我想我们应该着手准备今夜的晚餐。”他说道。

    嘉莉展露笑颜:“我帮你!”

    她跟在汉尼拔身后,乖巧又兴致勃勃。在他从新买的食材中拿出鱼和虾时,嘉莉的眼睛闪了闪。

    “汉尼拔。”

    她靠在一边,歪着头开口。

    “你多久没去捕猎了?”

    汉尼拔将鲜活的鱼从袋子中取出来,他抽出刀,按住不住挣扎的食材,平静地回答:“从欧洲回来之后便没有,碍于你清楚的原因,嘉莉,现在并不方便。”

    刀刃落下,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他熟练地刮去鳞片,剖开肚皮,深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掌流到水池之内。

    他打开水龙头,嘉莉一直在盯着汉尼拔手中的鲜血。

    “你是否感到过……饥饿呢?”

    清澈的水混着血液流进下水道,他取出鱼的内脏,连头也不抬:“询问这个问题,是否因为你感同身受,嘉莉?”

    “算是吧。”他的姑娘还是如此坦诚,“威尔提议让我呆在巴尔的摩,也不是没有道理。起码在那里,你和我都是安全的。”

    “可现在你与我并肩而立,却并没有动手。”

    他转过头,看向腻在身侧的嘉莉。少女同样也在看着汉尼拔,她湛蓝的双眼因他的话闪了闪。

    “我怎么舍得啊。”

    她叹息一声,那之中饱含着年轻姑娘的烦恼。

    “假设你死了,然后呢?我从刚认识你那会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至今依然没有答案。”

    汉尼拔的嘴角轻轻动了动:“你现在比往日更为冷静。”

    嘉莉:“愿意和我聊聊过去了吗,汉尼拔?”

    “我以为,”他收回目光,洗干净手掌上的血,“一直对那时那日避之不谈的是你。”

    几天以来,嘉莉走过最远的路便是推门坐在秋千上。一切好像又恢复了七年前的日子,他将她藏起来,藏在一个漂亮又安全的地方。而嘉莉并不抵触这样的生活,独处让她心安,很久之前他的姑娘便不喜欢同现世打交道。她醒来时第一件事便是伸出手寻觅他,睡前也要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好像她并没有离开他,好像七年前的那一夜,从未发生过。

    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汉尼拔无法确定她是否在自己不在时离开过,无法确定她按捺住欲|望保持冷静的缘由。面前的嘉莉·怀特于他来说陌生无比,可她看起来又不曾变过。

    魔女停留住了时间,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会担心你生气呀。”

    嘉莉小声开口,她的手停留在汉尼拔的腰侧,少女柔嫩的指尖在他的衬衣上滑过,不安地蜷曲起来。

    “我抛弃了你给我的所有,我抛弃了……米莎。”

    最后那个单词在空气中颤了颤,她的目光也在摇摆着。

    “你不会原谅我的,是吗?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放在了我这里,”她的另一只手放在心口处,“让我感受她,爱她,和你一样。我愿意承载着她,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汉尼拔,依托于他人才能存在,这对米莎来说并不公平。为何一定要在现世中塑造她呢?在你的世界里,在我的世界里,她依然美丽善良,依然是那名纯洁无暇的天使。只有在这儿她才是完整的,你明明知道。”

    七年前的那一夜她说了同样的话。

    然后她找到了自己手中的刀刃,展现了身为魔女那无与伦比的天赐。

    那一夜汉尼拔不是没有收获,她的能力让他意识到自己过往对上帝的揣度是如此正确——如果神明存在,必然无情且心怀恶意,否则万千虔诚大众并没有得到垂青,偏偏是这将恶的黑水擦满全身的少女入了他的法眼。

    “你并不是花瓶,嘉莉。”

    他说道,然后满意地看到她的手臂僵硬了瞬间。

    “你与克拉丽丝相识时,你如此坦白。”

    “是她和她的朋友们猜出来的。”

    “但这的确是你所想。”

    嘉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汉尼拔知道她此时绝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那么,我的这个比喻,有错吗?”她垂眼问道。

    汉尼拔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拿起刀,将上面的水渍重新干净,然后放进刀架之中。

    “得知这一点时,我以为我会难过的,因为我想做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本身就是,嘉莉。”

    她露出一抹带着悲伤的欣慰笑容。

    “但这远远不够,”她说,“正是意识到这点我才离开了你,因为我注定会杀了你;也正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我选择了回来。”

    “你始终认为你能够找到一个答案。”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或许根本没有答案,这是个无法解开的死循环。”

    他擦干净双手,转过身。

    触及到嘉莉的皮肤时,她阖上了眼,脸颊禁不住朝着他的掌心靠了靠。

    依然是如此信任的姿态,依然是如出一辙的习惯动作。

    但七年前的嘉莉,不会接下他如此直白的谎言,也不会忽略掉他的避而不答。

    她的爱是真的,眼神是真的,依赖也是真的,那么有什么不是真的?

    或许并没有。只是她将答案与爱拆了开来。

    汉尼拔想到了她的那位新朋友。

    “嘉莉,”他的语气里依然不带任何情绪,“你我都回不到过去了,所以我不会与你再提及当日的抉择。是非对错都已然毫无意义,具有意义的是此时此刻。”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

    “那么我问你。”

    他放缓了语气。

    “你可曾想过你的答案,势必会带来一场于你的灾难?我不会让克拉丽丝给你机会,她也不会让我彻底的将你带离。”

    汉尼拔收回了他的手掌。

    “到时候你该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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