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可管国于我的一生只有十八年,我若有福长寿,陪伴皇上何止五六十年。”

    “是啊。”常云伊轻叹,目光移向别处,口中悠悠地说着,“一直记得娘娘的话,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我看着她,兴许此刻从她眼中流露出的神情,我亦如是。若干年后回想今日,她大概才会想起我的眼神,才会依稀记得我曾经也在眼底匿藏了一份悲伤,那是和她一样的心情,两个深爱丈夫的女人,都不得不面临家族兴亡。

    “除夕那日进宫,就把宇坤一起送进来吧,他总不能逗留在宫外,失了皇子的尊重。”我提起这件事,她回眸应我,“臣妾会转达给王爷。”

    我颔首,忽而扑面一阵寒意,便笑:“好像起风了,去屋子里坐坐,等涵心殿那里散了再和王爷一同回去。”

    她欣然,之后对弈闲聊,又陪美咲嬉闹,打发了半日辰光,正想唤人问涵心殿那里几时才能散,却听说兄弟俩一同来了,我与她领着美咲迎到门前,小丫头一见父皇便腻上去,寰宇抱着她和寰宥走近,两厢行了礼,常云伊便站到了丈夫的身边。

    正是暮色绚烂时,夕阳斜射在宫门前,我与寰宇相依,她与寰宥并肩,又有美咲嬉笑,难得如此美好的光景,竟让我怦然心动,才觉得寰宇固守美咲身世的秘密,是多正确的选择。

    “多谢娘娘照拂云伊,不宜再打扰皇上和娘娘,臣与云伊先行告退。”寰宥带着妻子行了礼便要走,我和寰宇也不挽留,稍稍看了会儿他们离去的背影,便带着美咲回寝殿,我才想起问他,“皇上怎么来了?”

    他睨我一眼,却问女儿:“想不想念父皇?”

    美咲猴儿似的挂在他脖子上,娇滴滴大声应着想念,他便又念叨:“可是母后不让父皇来坤宁宫,所以才时常看不到美咲。”

    美咲立刻冲我哼哼:“母后不要欺负父皇!”

    莲衣正奉茶进来,笑道:“皇上总爱撺掇公主一起挤兑娘娘,每每把娘娘弄得生气了,又忙不迭地哄,这要娘娘往后如何向公主立威?”

    寰宇冲她瞪了几眼,我拉着莲衣道:“难得有人为臣妾说一句公道话,皇上不许恼莲衣。”

    玩笑几句倒也轻松,他不问我云伊的事,我也不问他寰宥的事,和和美美地一起用过了晚膳,夜里美咲困了,又一起哄她入睡,等离开美咲的屋子,已然夜色深浓,我却不再让他往寝殿走,轻声劝着:“皇上离了吧,或去别人的殿阁,或回涵心殿。”

    他自然不悦,沉着声问:“怎么总是不许朕留下?你怕朕会冲动吗,朕明知道你身子要调养,怎么会又欺负你?”

    “可是……”我瞥过头避开他灼人的目光,“但是臣妾会想,会想着皇上明明就睡在身边,却不能侍奉您,那样比您不在身边更痛苦。”

    他苦笑:“这是什么话,难道朕每次都……”后面的话他反说不出口,却搂着我的肩膀,“你不要胡思乱想,难道说从前你也会压力大?”

    “就因为不是从前。”虽有隐瞒体内残留毒素的事,此刻说的又的的确确都是实话,我转回目光诚恳地看着他,“就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臣妾才会无比渴望能够再次拥有,皇上虽常常说若为了身体就算一辈子没有孩子也不要紧,臣妾明白这是皇上的心疼和宠爱,可皇上若膝下无子,会轻轻松松说出这一句吗?纵然所谓皇子公主都是臣妾的孩子,可是真的一样吗?即便皇上再如何体贴臣妾,再如何理解臣妾,这样的心情,您一定无法明白。”

    “于飞,冷静些。”他没有因为我的话生气,反而轻轻捧起我的脸颊,“朕应你,但是不要再激动,不要一提起这些事就紧蹙眉头,朕等着你,不管多久都等着你,往后你不让朕来坤宁宫,朕就不再来。不……”他又顿了顿,竟似央求一般对我说,“朕还是想来看你,和你说话,但朕不会再留宿,绝不强迫你。”

    “为什么要对于飞这么好,皇上不如责骂几句,不如发脾气生气,大概这样我心里才安宁。”嗫嚅着这句话,又不得不轻轻把他推开,“皇上,请早些回去安寝吧。”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却不愿让我为难,一步步后退,终是转身要走,可我又喊住了他,他回眸时脸上的欣然之色,叫我心痛得怔住,直到他问我做什么,我才回过神说:“臣妾明日想出宫探望涵春,请皇上恩准。”

    眼看着失望的神情染上眉梢,但他很快又强打精神对我点头:“去吧,好好安慰她。你早些歇息,朕走了。”

    “恭送皇上。”我屈膝福身,瞧见他的身影从视线内消失,才有莲衣来搀扶我,抬眸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我一晃身子跌在莲衣的怀里,她焦急地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头,“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休?”

    莲衣无奈:“娘娘放不下,又要皇上怎么办呢?”

    我凝神匀息,重新稳稳地站立,“可不是,所以也不要奢望涵春放下,有些事在旁人看起来不过一念之间,可一念里头多少痛苦心酸,又岂是旁人能知晓。”

    如是一夜,翌日我几乎在朝臣上朝的时辰就已准备离宫,宫门守卫都唬了一跳,怕是要寻思天都没亮,堂堂皇后这是要去什么地方,等车马行至傅王府门前,也将他们吓得不轻,我步入内庭时卓思琳才闻讯迎出来,可我却只冷脸相待,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就去涵春的屋子,彼时她也已醒来,正坐在床上发呆。

    “精神好些了吗?”我坐到床边,违心地问这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恨自己明知故问,只因真真不知从何说起,才会如此尴尬,可涵春却冲我淡淡一笑,“好多了。”更问我,“太后没为难娘娘吧。”

    “没有为难我,太后只是担心你,她最心疼的就是你。”我握着她的手,她手指冰凉,早不是从前的温润如玉,而屋子里分明暖如阳春,若非心冷何至于此?

    “辛苦娘娘为了涵春来回奔走。”她感激地对我笑,又道,“益发连娘亲也不愿意见,还是见娘娘心里没什么负担,好似觉得您才是唯一能明白我的。”但连忙又苦笑,“娘娘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提起您的伤心事。”

    “不是说好做姐妹吗?我是你的妹妹啊,若能看见你好起来,什么都值得了。”我怎会计较她说的那些话,紧紧握着她的手想要捂暖每一寸冰凉的肌肤,可却一阵阵寒意直往我心里钻,引得眼泪不争气地涌出,竟哽咽着,“涵春,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娘娘不要哭。”她却伸手擦去我的眼泪,微微笑着,“有娘娘这样对我,涵春知足了。”

    我努力平静下来,问她:“太后有意送你去凌岩山行宫静养,而我过了元宵也要去那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但你现在的身子实在不宜舟车劳顿,不如等你养好了,我带你一起去,你怎么想?”

    她苦涩地一笑,反问我:“那还要在这里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涵春。”

    “娘娘……我一刻也不想多留。”她反手用力握住了我,“不管去哪里,离开这里就好,即刻就走更好。”

    无法想象她对这个家不再留恋到了何种地步,更无法想象她到底压抑在心里多少痛苦。如我,即便再如何为那些后宫的女人们感到不自在,也默认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寰宇和我都没得选择。而她呢?不论傅铭怎么解释卓思琳的存在,不论他如何补偿涵春,这都是他这一生无法逃离的背叛。

    我道:“先悄悄接你入宫吧,安排僻静的殿阁,不会有人打扰你,外头也不会知道。”我极力安抚她,“而我也不必来回奔波,每天都能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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