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说这一年的百花宴盛况空前,然而对于戌晚来说不过只是一场觥筹交错的酒席。席间她见到诸多曾经熟悉的面容,也见到许多青涩,然神态各异的脸庞。九重天上只有神,没有仙,一般的仙不是宴请或是传召,一般是上不来这九重天的。因此在这九重天上,平日里能与她说上一些话的神仙本就不多,更别提又有哪些交好的神仙了。戌晚的性子恬静,往年的那些岁月多是养花,弹琴,时间久了,偶尔也会飞往一两处仙宫福地,见一见那些同样日子清闲的仙家好友。或是披一张幻象在人间逛逛,遇到不平事出手帮上一帮。这样算来,戌晚在九重天上能说话的人本就不多,朋友便越发少了。

    席间,一直都是秦疏影伴在她的身旁,而花神殿里领了职的仙子们对秦疏影明显要比对着她熟络。借着百花宴,昆仑墟中闭关多年的西王母差玄女和青鸟送来一份大礼,帝后那边的贺礼也紧随其后,九重天上熟悉的,或是只认得脸的神仙都端着琉璃盏过来同她打招呼,彼此寒暄几句。偶有几个激灵点的小仙,举着酒樽凑过来,远远地朝她敬一杯酒。总的来说这一场宴席秦疏影很是满意,这场百花宴她如此劳心劳力无疑是想告诉大家,花神归位,死而复生。

    其实这样的酒席,每隔几年或是几百年都要摆上那么几回,不是谁家嫁女儿,就是谁家添了小仙君,蟠桃宴聚一回,珈蓝殿那棵老婆娑树结果又要聚一回,每每聚在一起,不过也就是聊天吃酒,赏赏歌舞罢了。戌晚不算是个喜欢的神仙,通常这样的宴会多是秦疏影拿着她的宴贴去了,而她则不知道是在树下弹着哪首曲子。东华帝君的女儿姗姗来迟,身着水玉色留仙裙的花璟身后跟着一身红艳艳的衣裙却偏偏挂满了金灿灿衣饰的凤音。已是凤凰一族族长的风音看起来依旧张扬妩媚,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莲泱那丫头随容兮也不知野到哪里去了,你回来的正好,等会我就差大黄去知会阴若萧一声,以后打马吊再也不怕三却一了。”

    花璟挽了戌晚的手腕,嗔了凤音一眼,转头笑看戌晚道:“马吊可以打,却不能同她打。晚晚你不知道,阿音的牌品近年来愈发臭了!”

    风音哼了一声:“我臭你还和我打?”

    花璟吐了吐舌头,坦白道:“诚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凤音道:“我和花璟早前就想来看看你,不过东华那个老头偏说我们两个没事净会闹腾,你刚转醒还是莫要去打扰你休息。”凤音这样的姑娘说话从来百无禁忌,她挑了挑眉,有些好奇的问戌晚道:“不过……这魂飞魄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呀。”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那个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好像是恍惚了一下,只听到了破军弓和沧溟剑跌落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好像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花璟白了凤音一眼:“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好奇的呀,又不是什么好事。”

    凤音点点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戌晚你魂飞魄散之后竟还能活过来,委实令我惊奇了不久。”见戌晚与花璟皆是一副沉思的模样不说话,凤音一笑,嘴角的弧度张扬而又明媚。凤音道:“然而想想你之复生、归位、皆是那位所为,便也说不得有多惊奇了。”花璟测过脸,将戌晚上下好一番打量,然后同她讲:“我看你气色不错,想必是大好了,我说你也别整日就在群芳殿里头闷着,有空来浅色涧找找我,或是去栖梧山找一找凤音都是好的呀。”

    戌晚点点头,唇角漾着一抹浅淡而又柔和的笑意。

    席间歌舞升平,鼓瑟笙萧,凤音一面饮酒一面恍然感叹:“要说这箜篌,上天入地只怕你有你奏的悦耳。说起来,也好久都没有听过你奏箜篌了。”

    “不过微末之技。”戌晚笑道:“许久未曾弹过了,手已经生了。”

    凤音昂首向戌晚敬了一杯酒,也没说什么一饮而尽。这样的酒席凤音通常也是不来的,有这样的闲工夫她宁愿窝在她的栖梧山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戌晚自然是饮不得酒的,玉盏端起又放下,她的目光落在那几个水袖宛转,翩翩起舞的仙姬身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叶澜音从起先的四肢笨拙一直舞到三百年后的行云流水。戌晚隐约记得,那支舞她原本是为了浅沧勤学苦练,最后却只跳给了苏越一人。她想起叶澜音说,苏越是她的梦,所以苏越走了,她也就该醒了。叶澜音留给戌晚的记忆,使得戌晚了解到她一直都是个活得清明爽快的姑娘,大概此生唯一有过纠结和痛苦的事情,就是和苏越分离了吧。

    苏越是叶澜音的梦,而叶澜音又何尝不是戌晚的梦。

    戌晚觉得,这一次醒来之后自己便显得有些多愁善感,也明白如今叶澜音残念散去,自己的生活或是想法,都应当回到最初的模样。

    这一场百花宴,空有百花齐放,而戌晚只觉得眼前姹紫嫣红,纵然百花缭乱依旧没意思的紧。

    花神说到底也是个闲职,小的花事由各花主司掌管,大的花事则由二十四芳主操持,往年她不过也只是坐在花神殿里听诸位芳主汇报杂余。戌晚因此很无聊,而无聊的时候总得找事情去打发这一日日漫无休止的时光。这厢,戌晚正将目光落在几株紫棠色的将离花上,想着是否能并芙蕖和玉檀调一味新香时,余光却偶然瞥见了青黐帝君身旁的空座位。

    青黐帝君那一桌除了小司命左行遥和桃花主司苏绯织是因着平日里相交甚好才坐到一块,余下两位,一位是青华大帝坐下首徒古沉尺,一位则是紫薇垣中的持镜仙子颜洛洛。颜洛洛方才是与浅沧一起出现的,按理说一般浅沧在的地方,颜洛洛就一定会板正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站在这位帝君的三尺开外,是以戌晚不禁有些疑惑,目光在人群中轮转了好几番,都没能找到浅沧的身影。他来了的,只是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这样的疑惑并没有再戌晚心头盘桓,她很快就被身旁聒噪的几位姑娘叨扰了思绪,大抵也是好久不见,能再次重逢戌晚心中也甚是喜悦,便也不知不觉被她们带动了起来。而无论是女人还是女神,聚在一起聊的开心的,除了吃喝玩乐漂亮衣裳,八卦则是她们经久不衰的主题。

    一场百花宴下来,韶绾觉得自己这一觉睡的委实可惜,竟错过了天上人间好多有趣的场面。而秦疏影见戌晚此番才是真正的眉头舒展,便也会心笑了,打心里松了一口气。

    百花宴后戌晚只身去了一趟北邙山。而与北邙山来说,已经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年。院子还在,小屋也还在,戌晚花依旧开着,依旧有一片刺目的妖艳。戌晚来到北邙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天的另一边,晚霞已昏黄,夜幕已快要降临。戌晚站在院子的矮篱笆外头,手搁在柴扉上,想要推开却又少了一些勇气。她不禁抬头看向那件木屋,似乎眨眼间又能听到昨日的欢声笑语,似乎还能看见小厨房的烟囱的袅袅炊烟。

    戌晚来此,并不是为了回忆,相反,她是为了遗忘。

    她是戌晚,就只能是戌晚。不是安素窅,也不能是叶澜音。就像她当年历劫归位,神识清明之后便梗着脖子闭着眼睛一碗忘川水就那样灌下去了一眼,如今叶澜音已是了无牵挂,可谓走的潇洒,那么属于她的一切就不应该再存放在的她的脑海里。戌晚想了一想,还是没能推开那扇门。其实她如果进到院子里,她就会发现院子里的石桌纤尘不染,花花草草也于晨间的时候精心浇灌。如果她再进到小木屋,便也能发现,那里近乎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样,甚至莲花形制的香炉里还有着裳梨白的余烬。

    后来,她去到了小镜湖。在小镜湖旁那一簇簇火红色的戌晚花前停下脚步,那片红色在她的眼底晕染开来,仿佛无边无际。她蹲了下来,又看了片刻,才缓缓摊开手掌,将手心里的那一粒花籽藏在湿冷的土里。

    那是属于叶澜音的记忆。也是属于叶澜音的过去。

    现在她将它们埋葬起来,也相信终有一日它们能开出好看的花,就像往生彼岸,无边又无际的曼珠沙华。她也依稀记得,徘徊在三途河畔的那些幽魂,幽幽怨怨常唱的那首歌,其中有一句词是这样的:

    忘川篙里的眼泪跌落变成砂,记忆才能开出火红的花。

    身后是熟悉的气息,戌晚起身,拍了拍裙上膝头处粘上的土,即便这样的动作,她做起来依旧优雅非常。戌晚回过头,浅浅一笑,对那人道:“想想你也应当是在这里。”

    戌晚笑起来的时候,没有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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