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反复闪过被玉兰小姐撞的画面,她心中疑虑不减,反而多起来。偏头去看一片烛火通明的窗户,她不安地辗转反侧。

    半夜,整个花府都安静下来了。

    实在睡不着,花询便从榻上起身。看趴在外间小榻上守夜的佩兰睡得正熟,花询无意叫醒她。从衣架上抽下衣服穿好,系好轻裘,小手一丝不苟抚平褶皱。花询屏气凝神,悄悄走到门口,打开门溜出去。

    花城的三月着实冷,外边风刮骨寒。花询出来,正遇上后院管事巡夜,那是管家杜仲的妹妹杜鹃。

    杜鹃提着灯笼带着婢女走过来,远远瞧见了花询。走近前来,杜鹃行了一礼道:“小主子怎么出来了?这天寒,小主子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寝下为是。”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担心杜鹃责怪佩兰,她紧了紧轻裘,笑道,“杜姐姐要巡夜自去就是了,我都不要人跟的,刚打发了佩兰她们。你把灯笼给我一个就是了。”

    杜鹃回头吩咐让人递一个小灯笼给花询。

    拿了灯笼,花询道:“我就去园中走一会儿,静静神,稍些就回来了。”见杜鹃点了头,才提着灯笼往园中走去。

    花询走到了今日祭神之处,花果香案已经被撤下,地上只有嫩草初生,铺开一片。今夜月色独美,清寒冷冽,照在园中宛若银沙倾泻。

    静谧无声。

    左右瞧了几眼,假山花草都是常见,也不见有什么奇异的。花询踟躇了一会儿,想了想转身要走。

    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极快地刮起一阵冷风。花询散在脑后的头发被吹起,激起一阵寒毛竖立。

    “什么东西!”她睁大了眼睛,呆在原地。

    “喂,你才是东西呢!”她前方头顶传来一声娇俏的声音。

    花询循声看去,竟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着了一身雪白的长襟罗裙,宽袍大袖,裙摆袖口一片绯红,腰间别着宮绦长穗,坐在假山顶上。银清月纱落在她身上,增了她一分年少的灵气,又有着妖女的媚。说是灵动三分,却不掩七分慵懒。长发青丝,散在脑后,用红色的小巧花冠束起,自冠后垂下两条白丝来。

    那少女鹅蛋小脸,眉心朱砂一点,眼尾稍长,带着一种妖娆风情来。小巧鼻子,薄唇勾起,一副傲气凌人的模样。月光淡淡,却将她的肌肤映成凝脂美玉般。

    “你……你……”花询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灯笼甩了出去,被风一吹灭掉了。

    少女也被她吓了一跳,随即恼怒道:“你什么你!”

    “……你是鬼?”花询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我才不……”少女停了一下,突然笑嘻嘻道,“是啊,我就是鬼!”

    “啊……”花询吓得想要大叫。

    “嘘!你别喊!”

    花询看见“鬼”一指她,她就失去了声音,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把人喊来,我就吃掉你!”少女跳下假山,稳稳当当地落在花询面前。

    花询泪眼朦胧,鼻子一抽,瑟瑟发抖。

    少女皱眉道:“不许哭!哭了我也要吃掉你!”

    “……”点点头,花询把眼泪努力憋住。

    “我让你恢复说话,有些事情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不然……不然我吃掉你!”

    得到花询的回应,少女一挥手,凑到她跟前道:“你说,今天弄丢花签的人是不是你!”

    花询吸了吸鼻子,不敢不回答,只小声地道:“不是我……”见少女抬起手,她忙道,“不是我故意的!今天本是花官主祭,可我却被推上去抽首签,我也是无辜的!”

    少女撅嘴不满哼道:“本来我都快拿到了,都怨你和花官换了位置!你就不能站稳一点吗?这么不经撞。”

    “我……”花询灵光一闪,大惊道,“是你!”她瞪着那双雾气氤氲的眼睛,“今日撞倒玉兰小姐的是你!”

    “对啊,是我啊。”少女一脸无谓,“你要捉我么?”

    “……我捉不了你。”花询诚实道。

    “少废话,快与我找那支花签。”

    花询咬着唇,为难道:“可是我的灯灭掉了。我瞧不见。”

    少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沉思了。

    “凡夫俗子。”

    “你为什么找花签?”花询奇怪道,“这花签即使是丢了,再刻一支就是了。况且那些仆人捡花签时不都捡起来了,怎么会有遗漏呢?”

    少女道:“你管我!我就偏偏要找。你帮不帮我找?不找就闭嘴!”

    这声有些大了,远处传来一声询问:“是谁在那!”

    “哎呀!”少女烦躁地道,“算了算了,不找了!”说完化作一道白光,闪过夜空,忽而不见。

    花询爬了起来,往白光消失的方向看去。

    仆人过来了,看见花询行了个礼。

    花询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手里抓着的东西。

    摊开一看,是一根竹子的签。

    “无事,我回去了。”把花签收到袖笼里,花询接过仆人拾起的灯笼。

    快步走回房间里,佩兰早已清醒,正在门口跪得笔直。

    花询解开狐裘,略过佩兰,往里间走:“不必担心,我只是起身去了院里走了一会儿。我就寝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就是了。”

    佩兰低着头,似乎是冷,又像是怕,哽声道是。

    躺在床上,花询把玩着那支花签。

    花签用隶书写着两行小字,上面刻着梨花,底下刻有海棠的模样。

    “梨香酿醉三千梦,棠花浅沾十七开。”

    烛火幽微,花询握着花签不知不觉入了梦。

    梦里的女人似乎每一次和她相见都是别出心裁。花询站在花渡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花渡在巍巍高塔上,捏着叶子在吹一种不知名的曲子。

    一曲终了,花渡低头向她看来。

    一眨眼,她就飞上高塔,落在花渡身边。

    “花渡,你怎么每次和我见面的地方都不一样啊?”花询扶着栏杆,往下面看去。

    “你不喜么?”花渡伸出手,叶子从她手中打着旋儿落了下去,她回头看着花询。

    “不是的。”花询收回目光,仰着头道,“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花询道:“我自小在花府,出门不便。我也向往江南的烟雨,漠北的风沙,东都的繁华,西川的安详。只是我去不了……但我在梦里都能去一回,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花渡挑眉,笑而不语。

    “花渡,这里是哪里呢?”

    “幻境,亦是你的梦。”

    “花渡,你最近越来越少言了。”

    拉着花询的手慢慢走过木道,花渡沉默不语。

    “你不开心么?”

    “为何有此问?”

    花询摇摇头,神色也黯然了。

    “啊,对了!”花询想起签文的事情来,“你知道花签么?花神节的花签。”

    花渡一顿。

    花询明显感觉到花渡身体一瞬间的僵住。

    “怎么了?”

    “我只是你的梦,如何会知道花签的事呢。”她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

    花询满腹疑问,但却不好相问。

    进了塔中,里边是八方中空八方墙,以墙为靠设书架。架子上一堆竹简排去,宏大而威严。沉寂无声如宝殿庄严,并无文人僧道,站在廊道,直觉塔心空荡,她与花渡二人都小如米粒。

    花询跑到书架前,好奇又谨慎地扫视着竹简上的标记,一整排扫过去很多字她都认不得。她昂头超高的顶上看去,却被架子的木板格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她回头对花渡道:“这里都是些什么书呢?”

    花渡走过一排书简,正凝神寻找着什么呢。听见花询的问话,她向花询身后走来。

    清香扑鼻,淡淡萦绕。白衣轻动,裙摆散波,把花询挡在了架子与她之间。她伸手在花询头顶处取了一卷竹简,抽开绳子。

    “你看不明白的书。这里是天下花经、花谱放置处,甚至这里记载了千千万万种花类生死病亡之事。凡花道有名者,必在此塔。”花渡抖开书卷,注目浏览起来。

    “那,花渡你是这里的主人么?”花询抬头去打量塔阁。

    “这玲珑塔的主人另有其人。”

    花渡把手里的竹简扫完,重新安放好,走到另外一边去,又取了一本。

    “那那个人呢?”

    “死了。”

    花询看着花渡的侧脸,在塔内照明的灯火下,有些薄凉的冷意。这两字吞吐得轻缓,听不出半点喜怒。但小孩子的敏感直觉,却让花询感觉这玲珑塔塔主与花渡必然有什么关系,即使不是什么至交好友,也该是相熟的熟人。

    花询心中胆怯,她怕惹花渡不悦的。

    “嗯?”花渡好像看见了什么,哗啦啦地翻着竹简。又看了一会儿,她才满脸沉重地把竹简合上。

    “怎么了?”花询犹豫了一下,见花渡往塔下走,赶紧跟上去问。

    “你过些时日是否要下花田去?”

    花询点点头,又见花渡没有回头,是看不见她点头的,补上一句:“正是。”

    下了一层塔,花渡轻车熟路地走到楼梯旁数过去第三间房,推门走了进去:“花府的规矩又不为嫡女设,你何必去受这份苦?”

    “那也当去。”花询提起裙子跨过门槛,“阿稚是花府公子,虽不是嫡出,但外边早有流言父亲会把阿稚的娘提为夫人。父亲虽与母亲举案齐眉,我毕竟不是公子……我不愿甘于平庸的。”

    花渡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从笔架上执笔舔墨,低头在白纸上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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